毛锜
想不到有如云雀鸣叫、夜莺歌唱时不时撩动西方诗人感情涟漪那样,鸦背夕阳和慈乌吟夜却竟然也一直触动着中国历代那么多诗人的灵感和情怀。且不说刘义庆的《乌夜啼》和李白的《乌栖曲》一类抒情寄远的名篇了,单是张继的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和马致远的一阕“枯藤老树昏鸦”,就象两幅定格的古代风情画似地让人叹为观止。至于鸦声之入乐更早,当始于晋代何晏那位聪慧的女儿;入画似也为时不晚,起码从沈周的《塞鸦图》里就能让人多少领略到那一种“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的韵致了。乃至南社诗人马小进,还径直为自己的诗集取名《鸦声集》呢。
说来也怪,不是在世人的心目中,早就存在着所谓的“鹊叫报喜,鸦鸣示凶”,从而使乌鸦被视为一种不占利象征的约定成俗之见吗,怎么历来的诗人却对鸦声情有独钟,分外偏爱?!看来,毕竟是艺术细胞丰富的诗人别具慧眼,与众不同。其实,早在明代就有一位浙江某知县的继室许璚姬,用一首绝句驳倒了那种世俗之见:
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
人间吉凶事,不在鸟声中。
此巾帼石破天惊一语,真是天公地道,发人猛省。后人习焉不察,人云亦云,反让乌鸦蒙受无妄之谤,也真太不公平了。事实上长久作为人类的朋友的乌鸦,不仅古往今来就是农田里的灭害功臣,且被现代生物学家美誉为自然界的“清道夫”。诚然,它的鸣声未免粗厉和单调一些,远不如莺歌燕语那样悦耳,也不如虫鸣蛩吟那样动听,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大自然万籁交响乐中一支不可或缺的乐章啊。然而,很遗憾,鸦声从我们的耳边逐渐消失了。由于生态环境的原因,这个曾长期和庄稼人耳鬓厮磨的鸟类中的荆钗布裙,却骤然沓如黄鹤般地从平原地区远去了。就连笔者所在的这个素有“鸦背斜阳千古在”之称的关中平原,也变得空落落的了。“鸦起平沙黑蔽空”的景观,压根儿消失了,不消说那“群鸦噪晚千万点”的鸣叫也成了绝响的《广陵散》。如果套用一下孔夫子那句叹词的语式,那就是:久矣,吾不复闻见鸦声。
然而,就在最近却空谷足音似地传来了两侧乌昼啼的新闻。一则见于去年12月25日的《光明日报》,题为《乌鸦之死为西部生态环境再敲警钟》,报道的是一群(约500只左右)来自青藏高原的乌鸦,于11月26日飞临都江堰市聚源镇乡村觅食、栖息,不意翌日晨,天光初放,这群乌鸦便丧魂落魄般地发出“漫天的惨叫声”,并随之“雨点般坠落下来”,顿时尸横遍地,残不忍睹。嗣后经当地有关部门化验,系乌鸦“采食拌有灭鼠药的小麦颗粒中毒”所致。一位资深的四川农业专家禁不住惊叹:“在全球生物资源遭受严重威胁及日益丧失的困境中,乌鸦的哀鸣其实是用生命在警示人类。”几乎与此同时,12月26日的《南方日报》,题目为《打死乌鸦,同类报复》。据该新闻称:12月12日中午,上百只乌鸦飞临四望嶂矿务局四〇一厂张某家阳台,在其衣服、窗帘等处拉了一大堆粪便,然后聒噪着扬长而去。原来是事出有因,只缘这张某那天早晨用气枪无端打死这股黑旗军中的一员,因此才罪有应得的遭到其同类如此这般的奇异报复。
在爱鸟护鸟呼声已逐渐成为当代人类生活中一曲强音的今天,读到这两则乌昼啼的新闻,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徒叹奈何。既然一条恶性循环的生物链已基本形成,就不免会出现这种意想不到的怪事:作为老鼠和虫害天敌的乌鸦,因生态环境欠佳而远去了,自不然老鼠和虫害空前猖獗,迫不得已的农民只好重下农药,岂不知农药对具有抗药性糟害庄稼的孽种未必有效,可对有益的鸟类却绝对是致命的。于是这一大群原本来平原求生的乌鸦,反而遭到了灭顶之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该叫人多痛心啊。至于那个用气枪随意杀害益鸟而遭到“现世报”的张某,更是自作孽不可恕,活该!当年常州诗人黄仲则,看到邻家顽童用挟弹打落一只乌鸦,惹得群鸦“啼声潮沸杂悲怒”,禁不住痛惜地慨叹道:“我观此状泪不止,彼为呼群身更死,……悲欢离合尚无恙,何日能令死者生。”设若诗人在天之灵有知,惊闻以上这两场鸦殇,怕是又要捶胸顿足,唏嘘不已,奋笔再作新的《啼乌行》了吧。
据科学家们称,因全球生态环境的恶化,生物物种灭绝的速度正与日俱增,而其中最明显的是鸟类的消亡,按初步统计,近百年来已共有70多种鸟类“断子绝孙”。当然,被认为鸟类中最进化的乌鸦族群(据说全世界共有100多种),象一支机动灵活的黑色兵团一样,生存的适应还比较强,且往往是此处不留鸟,自有留鸟处的择地而栖,尽管它们并不属于候鸟。因此,象中国朱鹮和南美白翅鸟那种濒危的厄运,肯定短时期内还不会降临在它们的头上。即或如此,我们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呀。有道是:“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见《孟子·告子上》)。再丰富的鸟类资源,如果得不到适当的保护,并任其自生自灭,其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但愿这两则带有警示性的乌昼啼新闻,能象醍醐滚顶似地让更多的人们都悚然警觉起来,进一步着力改善生态环境,自觉的增强爱鸟、护鸟意识。果能如此的话,即使在一些平原地区暂时乌鸦远去了,终有一天它们还是会象二次重返厦门岛的白鹭那样再次回归的。到那时,我们将欣喜地看到平原上又会是一道“苇村风下鸦千点”的风景线,而那阵阵人们耳熟能详的啼叫声,也必然是法国十九世纪那位爱鸟的散文家儒勒·列那尔在《自然纪事》里替我们按鸦声谐音解析直译的:
呱?呱?呱?
“平安无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