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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窑遗址盗掘始末

2023年10月07日

文/米济先 张玉华 摄/冯晓鹰

1983年的社科硕士研究生考卷上有道填空题——定窑遗址在何地?据说当时能答出“河北曲阳县”者不足3‰。

然而,对文物贩子和古墓窃贼来说,这却是熟门熟路。这帮家伙不仅知道定窑遗址在曲阳县灵山脚下的准确位置,而且谙知遗址下面有奇货。他们相互勾结,频频“光顾”,仅1997年5月至9月之间,就有6个盗掘团伙数十次盗挖了遗址附近的地下文物,究竟损毁、窃走多少名瓷异宝,至今难以弄清。

古窑名瓷

灵山山系在曲阳县境圈了一片方圆20公里的矸子地。早在唐朝晚期,这片神奇的土地便引起民间匠人瞩目,他们就地取土,立砖成窑,潜心烧陶制瓷。当时曲阳属定州管辖,定窑陶瓷因此得名。

到了宋代,制瓷业进入鼎盛期,定窑白瓷以其胎质坚密、柔润媲玉、薄如蝉翼、釉色细腻的传统工艺,辅之以奔逸的刻花、典雅的印花、各得其趣的剔花,赢得皇家青睐,成为宫廷专宠,定窑开始步入神州五大官窑的殿堂。史载:臣僚王拱宸为开拓升迁之路,千方百计收集定瓷暗送张贵妃。贵妃终日赏玩,爱不释手,被宋仁宗察觉,龙颜震怒,贵妃的懿号差点儿丢了。可见在那时定窑就已是行贿的俏货啦。

沧桑数百度,汝、官、哥、钧四大名窑未被历史烽烟泯灭,独独定窑不幸,毁殁于元末明初的绵绵战火。

1988年1月13日,定窑遗址被列入全国第三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定瓷也因其名贵和稀缺而成为收藏家和不法之徒赌命寻取的宝物。

咸阳贼带来“启示”

1995年仲夏,全国定窑学术研讨会结束时,来自9个国家和地区的100多位专家、学者云集于遗址。满眼是瓦砾、瓷片,随意拣起一片,便引起阵阵私语和兴奋的惊叹。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澳大利亚专家脱口开价道:“地表所有破损模具和瓷片,我以每片两美元的价格全部收购。”细心人估算,这个窑址的残片在一千万片以上,而灵山脚下这样的“废墟”尚有十几个!

不久,这片矸子地上增加了文物管理人员,十几处被确定为“涧磁村定窑遗址”、“定窑取土遗址”、“模具堆积遗址”的废墟上竖起了大理石标志牌。

盗墓贼闻风而至。同年9月,环绕遗址的灵山西凹处撑起一顶帐蓬。7个壮汉抽着陕西“金丝猴”香烟,昼寝夜战。山野空旷,遗址旁的村民们都不太在意:“这地方常年干旱,莫非是上级派来打井队?”一个羊倌却觉着不对劲儿:“打井的活儿白天干才对,他们为啥天天夜战?朝山下走几步就能接电源,为啥偏用干电池和荧光灯照明?”他赶着羊群朝这伙人跟前走去。

“喂,干什么的?站住!”一个污垢满面、贼眼溜溜的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喊道。

“我还没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倒问我!”羊倌只管往坡上走,他看见了黑黝黝的“井口”。这哪儿是灌溉用的“大口井”啊,满打满算仅能容一人上下。

羊倌匆匆忙忙往回跑,报告了村干部,村干部又找到定窑遗址文物管理所。待凑齐人手,灯笼火把地赶到“井”边,已是人去帐空。“井”深十余米,“井口”边尚有支离破碎的陶瓷片。后来,北京来人做了鉴定,确认这是曾盗窃兵马俑俑头的陕西盗墓团伙所为,此次被盗的是唐晚期一座节度使墓,墓穴中12座生肖石雕中的6座以及不计其数和陶瓷器皿失窃。

咸阳贼的行径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也开启了贪财者的思绪之门。“南涧到北涧(指遗址上的涧磁村),黄金十八担,贵人露了面,富贵九州十八县”,这段民间流传的古语,充分表明遗址下面埋藏着宝物。定窑遗址曾是陶瓷工匠们的独特领地,随着生老病死,他们很自然地把自己的安息之地选在灵山界内,因此,遗址周围的矸子地下肯定掩埋着不曾开窑的瓷器和一个宠大的古墓群,而陪葬品不可能有多少金银,必定是工匠终生为之呕心沥血的大批名瓷!

唐县、涿州、北京乃至广州、深圳、香港、台湾的文物贩子不约而同地向曲阳涌来,装扮成客商,直奔灵山镇和定窑遗址上的7个自然村落,大肆进行文物掠购。一只指头大小的定瓷葬哨,他们出价10000元;一只残缺的定窑瓷碟、一个宫女用的男子瓷物,他们出价16000元!僧多粥少,几拔文物贩子为了争抢到同一件文物,竟大打出手。

曲阳人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一些当地的不法之徒蠢蠢欲动。

蜂拥而上

1996年深秋,定窑遗址内涧磁村西赫然出现一个3米见方的深洞。村干部慌慌张张到文物管理所报了案。

两天后,河北省文物管理局6名专家赶来对盗掘情况进行勘查。在盗洞内下挖15厘米之后,露出古棺椁,37件形态各异的器皿历历在目。专家们汗水津津,传递器皿的手微微颤抖,他们轻声念着一串名字:定窑美人枕、瓷粉盒、鹤嘴壶、梅瓶、唐三彩!这都是只在书本上见过、名符其实的国宝啊!

文管所的汽车发动了,围观的村民们在震惊中突然发出吼声:“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让他们拿走!”众人在哄闹声中把文管所人员围住,将汽车砸烂。直到县公安局派员赶来,才平息了事态。

1997年5月8日,第二个盗洞又出现在涧磁村西北,离遗址主要保护区仅有1公里,这是东庞家洼村民庞树勋纠合北镇村刘敏社等人作的案。头一天,他们在承包的一个铁厂地下发现有古墓痕迹,傍晚,7个人聚集到刘敏社家喝酒划拳,刘敏社提议:靠山吃山,挖地吃瓷。挖出一件宝物够爷们儿大半辈子花销,“干不干?”“干!”几个亡命汉子脖子一梗,把酒杯掷到饭桌上,略略分了工,便跌跌撞撞摸到白天探测妥的地方。挖了半个通宵,直到天亮,仅挖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瓷哨。庞树勋本是负责联络买主的,一看是这么个小玩艺,便丢给了刘敏社。没想到这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定窑葬哨,唐县来的文物贩子没容刘敏社开价就甩出了10000元。

这些家伙得意忘形,继续纠合。时隔不久,又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开挖了第二个深洞,这次共挖出4个瓷盘。因听说第一次挖出的瓷哨经二道贩子一转手就在广州卖价十余万元,他们这回便不轻易出手了,特别是庞树勋,后悔得直骂娘,说什么也不肯再由别人经手,他把盘子埋在自家的猪圈里,待价而沽。

从此,扒坟队伍滚雪球般壮大起来,有的是爷叔串通,有的是邻村人勾结,每个团伙内部均有分工,白天在田地里或沟坡上佯装耕作、种树,实际却是用火通条探测,发现异样,用树枝和茅草作下记号,夜深后集结人马开挖。他们还把定窑遗址及周围分成三个开挖层次,一是遗址下的瓷窑和古墓群,二是遗址边缘的沟边坟,三是灵山脚下的坡地坟。在此区域之内,散居着17000人口,亲缘关系密切,他们今天在遗址纠集,明天又大摇大摆到坡地开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文物管理人员跑细了腿,始终没弄明白谁在幕后策划,究竟是外地人还是当地人参与了如此疯狂的盗掘。

北镇村的庞玉清顶多算个盗墓骨干,自打1996年5月挖出一只瓷盘,一转手获利16000元后,他在4个月时间里合伙作案达5次之多。

西庞家洼村的陈文学本是个本分农民,1995年夏季发大水,他在责任田里发现了两只瓷碗,没当一回事,事隔一年,见周围人纷纷参与盗墓,陈文学也被卷了进去,他想起往年的偶然发现,就带着锹镐在原处深掘,居然刨出93件古物。天上骤然掉下的馅饼让他着实兴奋难耐,遂再次参与了合伙盗掘。

出卖文物带来的巨额利润,使这些不法分子丧尽天良,对掘出的杯、盘、碗碟具备什么样的文化价值,早就没兴趣,唯一关心的是值多少钱。

1997年8月的一天夜半,定窑遗址中心位置,电筒光晃动之间,又一座坟墓被掘。墓主人凤冠楚楚,腰间的玉带闪着莹光。盗墓者纷纷扔下锹镐上前争抢。东庞家洼村有个叫庞树连的挤不上去,只好到墓坑的边角搜寻。在西北角有一叠被挖损的“盘子”,他不太情愿地退出疯抢的行列,抱着“盘子”回了家,时隔不久,北京的文物贩子领来一个台湾女商人,三拨两转让这叠“盘子”复了位,竟是一只世间罕见的宫廷寿灯。女商人的眼睛都直了,连称这次带钱不多,只够买寿灯顶端部分,愿出价200万!庞树连的亲属没答应。按照她的想法,若拿走上半部,下半部岂不成了废物?她要价500万,结果双方没有谈成。

笔者在曲阳县公安局保管室见到了这只仅在故宫博物院才能观赏到的定窑瓷寿灯——底座有碗口大小,呈宝塔型,上下乳白色罩裹,越往上工艺越精细,水波纹的飞动,飘逸隽秀的刻花,细到顶部的麒麟兽,栩栩如生。在那一大片陶俑、瓷器中,这寿灯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立刻攫住你的眼睛。

仿定瓷专家蔺占献指出,仿定瓷可以做到惟妙惟肖,但古瓷有敛光效果,仿品的光则向外辐射;至于造型独特、属国家一级文物的瓷枕、寿灯,工艺极其精湛,今人实在难以仿制得形神兼备。

乳光内敛,雍容大度,这大概就是寿灯“鹤立鸡群”的缘由吧。

法网罩灵山

面对唾手可得的钞票,文物贩子、盗墓团伙已经红了眼,他们利用宗族势力、裙带关系,策动法律意识淡薄的群众,同执法人员公开对抗,致使县里的普法宣传无法进行,文管所人员和公安民警数次调查取证,均无功而返。

1997年9月18日,13人的专案小组悄然成立,当地公安派出所和驻灵山刑侦中队借侦办一桩绑架勒索案之机,大造声势,麻痹盗墓团伙。专案组则摸进村子,受命在短时间内摸清团伙底数及其活动规律。

带回消息不容乐观:团伙头子大部分居无定所,个别人已携物外逃,但4个倒卖团伙、6个盗掘团伙的名单及可供认定犯罪的证据都有了。看来,县公安局领导层的人事变动已经引起犯罪团伙的疑惧,跑了的是早已“腰肥肚圆”,迟迟未逃的是还没有捞足“本钱”。他们频繁更换密谋地点,商定分散潜伏的对策,约定联络暗号,并委派几个在灵山镇街面上混事的人物当眼线,外逃的交通工具也已经选择好了。但他们仍存有“错觉”,估计公安局还没有足够的警力前来位于深山僻壤的灵山镇对付他们。

1997年10月17日晚11时,32部车辆载着136名公安民警和武警战士,从不同的地点驶出曲阳县城,融入浓浓夜色之中。

车队分成几个小分队,向各村落包抄过去,奋战一夜,作为预定目标的4个犯罪嫌疑人团伙悉数落网,宅院中埋藏的赃物一并被起获。

第二天清晨,警车伴着宣传车,一路鸣着警笛,将早已准备好的法制宣传材料《告灵山镇人民书》、《关于保护定窑遗址的通告》分发到7个自然村的17000余名群众手中。

重拳出击,打掉了犯罪团伙的嚣张气焰,也粉碎了他们预谋挑动群众对抗执法的如意算盘。公安局长许汝钧第一次在县电视台亮相,他声色俱厉地警告盗窃、贩卖文物的团伙头子和骨干——出路只有一条,交出赃物,投案自首,将功赎罪!同时反复向群众宣讲文物保护法规,宣传党对受蒙蔽群众既往不咎的一贯政策。

长期受犯罪团伙压制的村干部在镇政府组织下积极行动起来,挨门串户做工作。先是西庞家洼村的7个团伙成员投案自首,接着,涧磁村、东庞家洼、南镇、北镇相继有人主动携带赃物投案。

东庞家洼村的庞树连外逃后,他的亲属特意将宫廷寿灯从猪圈里刨出来,擦拭干净,夜夜抱着睡觉。后来担心不测,又借串亲戚的机会偷埋到唐县一个远亲的院子里。专案人员和村干部先后做了8个钟头的劝说工作,终于促使她讲出庞树连下落,交出这件在故宫博物院也仅存一件的宝物。

曾数次盗掘作案的庞玉清在搜捕中脱逃,公安民警撤离后,他赶紧从藏身之处出来,收拾行装和赃物,勾结同伙连夜奔逃。公安人员在群众协助下,步行追踪9个小时,在山间小路上跋涉40公里,眼看嫌疑人一路大吃大喝,侦察员却只能忍冻挨饿。次日清晨,两个家伙进入伏击圈,被一举捕获。

专案组进一步分析,认为首要分子无法长期在山林、沟壑、墓坑里潜伏,正急于谋面,结伙外逃,庙会很可能是他们选取和利用的接头地点。专案组成员遂在庙会入口和要道上蹲守,不出所料,一天之间抓获4名团伙头子和骨干分子,整个行动利落得连被抓者都茫然不知所措,被铐时居然惊问:“你这人,抓我手干什么?”

涧磁村陈某曾参与盗墓行动,掘得一只精致的定瓷鱼盘,北京一个文物贩子曾给价3万元。专案组人员扮成“商贩”直奔他可能落脚的山西阳泉。躲避在阳泉的陈某听说肯出高价的新主顾,迫不及待地从行囊中捧出鱼盘,他的亲属立即紧紧抱在怀里,并劝说陈返回曲阳如期投案自首。

至此,6个盗墓团伙全部覆灭,6名骨干分子无一漏网。至1998年4月,12名犯罪嫌疑人被批准逮捕,4名被行政拘留,已收缴的223件文物皆属国家三级以上保护文物,其中一级文物数件。

不尽的尾声

1998年4月,笔者再次来到定窑瓷址,在文物管理部门发掘过的一座窑址前驻足观望。窑场四周已砌起一圈高一米的红砖墙,距砖墙顶部三米深处被沙土重新覆盖住。知情人介绍:“此窑开掘后,文物部门担心遗址经日晒雨淋而风化受损,因此在遗址上盖了塑料布,重新用沙土掩埋。”但这种方式既无法满足参观游览需要,又容易给盗掘犯罪制造机会。据文管所一位同志讲:“开掘之时,确实是想同时开发出一方游览胜地,可打开时间不长,古文物损毁日益严重,只好赶快封闭,因所里经费不足,就由村里集资3000元,简简单单地处理了。”

定窑遗址文物管理所成立于1985年,十几年来,他们既当宣传员,又当保护员,把《文物保护法》和河北省文物保护的有关条例印成小册子,在学生、村民中宣传;在县政府支持下,还清除了遗址上30处宅基地、20眼煤井;在各村聘请了文物保护员;但经费奇缺,正式人员只有两位同志,连添置监护设备的钱都没有,被盗掘团伙趁火打劫也就不足为怪了。所长刘朋削叹息道:“没有钱,文物保护就成了一句空话。”由此想到,倘若这一遗址发现在旧金山,出现在名古屋,也许早就给该国的旅游创汇增加了重重的砝码。遗憾的是,这历史名窑毕竟静卧在至今仍属穷山僻壤的曲阳县,它的困厄,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缺钱。

笔者正要离去的时候,涧磁村一位农民跑了过来,他非常健谈,谈来谈去认定我们是文物贩子,是来收购古瓷的。他不无神秘地说:“这趟你们白辛苦了。这几天我们这儿风声紧,两个月以后吧,你们找我,我肯定让你们掏低价钱拿真瓷器走。”“你也参与挖墓?”“那倒没有,但我能给你们收上来好东西。”

看来,文物倒卖并非一次战役能够解决,围绕定窑名瓷的违法活动仍将长期困扰着文物管理部门和曲阳县有关部门。

图一:被盗掘出的部分文物,中间高出者就是宫廷寿灯。

图二:定窑遗址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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