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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坦白书(散文)

2023年10月07日

□文/张敏

酒是什么货色?什么玩意?什么东西?

酒是貂婵的面容,张飞的德行;酒是赴瑶池的通天梯,酒是下地狱的通行证;酒是挑灯磨剑的豪气,酒是私奔男女的胆量;酒藏在亚当的禁果里,酒释在太祖的兵权中;曹孟德对酒当歌,只叹杜康,李太白临风把盏,举杯邀月;几多醉翁亭,书圣写就兰亭序;一部世界史,一半清醒一半醉。往远了说,酒是皇帝老儿口中的一道圣旨,往近处说,酒是拉车草驴挣出的一个响屁。

十八岁那年开春,正是柴达木盆地尿小便时要用棍子敲的季节。我到犯人的温室大棚里去执勤,第一次见到十几个犯人用青稞做酒。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倒扣在一起,上有凉水淋着,下有柴火烧着,环在两口锅中间的木槽里便像童子的尿一样,细细的一股流出来,听犯人们说:“头曲!这就是头曲呀!”我仗着一身军装,兀自先舀了一碗,没人敢拦我。

这些人我全认识,都是我步枪下面看押的犯人。也都是反右时反出来的全国名人。有中国无声电影的开山鼻祖常少白,有总政话剧团的台柱子吴亚山;有浙江美院的西画系教授,也有广州歌剧团的团长。

部队教育说,他们都是些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是一伙青面獠牙的土匪。相处有日后才知道,他们都是些嘴上没毛,说话不牢的政治犯。手无杀鸡之力,身无分文银钱。所以便不再害怕他们。

顺手摘下一根黄瓜,咔嚓着那碗温酒,张了几下口就喝了下去。当时也没有天旋地转,也没有头晕目眩。大伙儿见状,先夸了一声:班长好酒量!接下便劝道:“班长快回去吧,发作在这里了不得!”

我虽然贵为班长,其实就是戏文里唱的那种牢卒角色。论起年龄,他们的儿子肯定都比我大。入伍前我在西安美院上学,虽然喝了酒,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于是,便对他们说:“没事!”

走出温室,朔风扑面,只几步,原本铁板似的冻土,怎么一下就软和起来?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原本一百多斤人肉组成的身体,怎么一下就散伙了。就像后来的苏联一样,不听指挥了。两只脚乱画八字,正是形容词上面说的那种踉踉跄跄;两只眼大而无神,正是古书上传达的那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感觉。

人生第一次喝酒,从此便开了头。人生第一次喝酒,才知道这水一样清亮亮的东西,原来会像火一样的燃烧,会像原子弹一样的炸响。会在浔阳楼上题反诗,会在景阳岗上打老虎。青梅煮酒才论得天下英雄,提刀上阵关云长才能取华雄首级。

踉跄到营房跟前,脚步实在移不动了,便只好到洋芋窖里暂避一时。青海部队的洋芋窖都修在营房外面,一溜斜坡滑下去,拱开草帘,里面是满满一窖过冬的洋芋。斜着身子歪下去,潮湿而温暖。比上边风地里强多了。这一时的我总在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为什么酒装在瓶子里,摆在货架上,永远都是那副老模样,怎么一喝进肉里面去,就会翻江倒海,就会牵肠挂肚,就会神不守舍,就会腾云驾雾?原来人是酒的情夫,酒是人的姘头。相好时,一好百好;反目时,翻脸不认人。

酒和黄瓜最后还是离我而去,喷射而出。奇怪的是,人酒都已散伙,怎么我还不是我,酒也不是酒?听见营房里晚点名的声音,心下明白,就是嘴里答不出个到字来,腿下直不起个脚板来。

后来这事便有些复杂了。那窖洋芋因见了酒,一夜之间,便全变坏了。我被隔离起来,接受审查。那伙犯人却都被加了刑。

事后多年,我才知道,是那伙犯人保护了我。部队派人去调查时,他们说,那酒是他们硬灌我喝下去的。他们商量说,反正都是判了刑的人,也不在乎再加刑。一个人芽子,不能坏了他的前程。

如今我老了,是那种半斤不倒,二两就摇的人。一生中喝下的酒,可以开个游泳池了。但我每逢酒后要摇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伙犯人,于是便安静,便沉思。

儿子也大了,也能喝酒了,却酒德不佳,常寻衅闹事,不是打媳妇,就是摔东西。有天,我把当初喝酒的故事讲给他,他沉思良久。后来说:我明白了,酒是人品的翅膀。人品高时,展翅飞翔;人品低时,扑地拱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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