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可民
在我的感觉中,春天的花也许会睡在冬天,但冬天的雪无论如何不应该落在春天,即便是“桃花雪”。好在连续几天的“桃花雪”并没有让我错认了春天,我还是在桃花谢落前赶上了看桃花。
因怕错过花期,我们是在傍晚时赶到桃园的。太阳还未落山,如血的残阳静静地挥洒着丝丝的温情,给桃林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一眼望去,点点如堆的桃花金黄金黄的,特别抢眼。信步走入桃林,才发现春的气息早已弥漫,温湿的泥土,淡淡的花草香,微微泛着绿意的田埂依稀可辨。踏着松软的泥土往桃林深处走,不时能遇见荷锄晚归的农人说笑着走过,看那满脸的喜色,想必心里也开满了桃花。在一棵桃树前驻足细看,满树的桃花开得正艳,不足两米高的桃树,枝条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立满了桃花,一朵朵一串串,白里透红,那形态,那神韵,似一张张无掩羞色的张开的小嘴,又好象是一个个已经修练了千年的小精灵,终于有了在最美丽、最得意的一刻翘首枝头展览自己的机会,所以她们显得那么自信而勇敢。
看着桃花,不觉就来到了一位劳作忘归的农妇跟前。她正一丝不苟地整修田埂。见我走近,只是抬抬头,眼里掠过一丝不解,紧接着好象脸上又写满了惬意,“看桃花呢!”“这桃花这么繁密呀。”“别看桃花开得繁密,每一朵可都不空开。”本来,我是想折一朵桃花带回去的,听农妇的话,看她说话时满脸的怜爱,这桃花再繁再密,我都是不能折的。
农妇没一会儿就收工走了。不知怎的,我静静地好一会儿若有所思,我想起唐人崔护。
说心里话,我曾经不太喜欢唐人崔护。这倒不是因为他太缠绵,也不是“人面桃花”诗写得不妙;而是觉得,自他之后,看到桃花,每每有衫带飘飘的他满眼幽怨的影子浮现于人的脑际,他也太有失唐人帝国子民的气度了。唉,现在想想,也难怪崔护:十年寒窗苦读,总想着一朝金榜题名,不曾想名落孙山。求功名受阻,心里烦闷,正好清明日,春光明媚,出去看看桃花也好。他一个人信步就走到了城南一处桃林环抱的小村。说是来看桃花的,但心绪实在太糟了,他一定没有杜甫看得仔细,没有李白看得大胆,没有刘禹锡看得有心计;他只是无精打采、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然后喝了几杯酒,就感到一股非常强烈的哀伤和无助一阵阵地涌上心头:眼前是明媚的春光和灿若红霞的桃花,再想想自己,苦心孤诣求功名,却两手空空,行囊如洗,“感时花溅泪”啊。
我能从繁荣的唐诗中想象得到李唐王朝是何等的繁荣和热闹,也从未怀疑过这种繁荣和热闹对于一个民族精神成长巨大的滋养意义,但对于失意、伤感之人,繁荣和热闹只会使他把自己的无助、无奈及无望更加无端地放大。
没有人注意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在唐宪宗元和某年的清明日的晴午,这样好的天气,唐天子照旧要到兴庆宫赏《霓裳羽衣》,白居易和韩愈照旧酒足饭饱正打着饱嗝为中衰的唐诗寻找一种“新体”,刘禹锡则虽经仕途沉浮却仍秉性不改,照旧用轻蔑的眼光审视着那些贪图安逸的达官显贵们,而在天子脚下长安城南的一处桃园里,一个落第书生的心灵正苦苦跋涉在一段最灰暗的沼泽里。没有人关切地问候一声,更没有人伸手搀抚一把。
当一颗受冻的灵魂经过了对温暖呼唤的徒劳之后,如果有人此时那怕是仅仅划亮一根小小的火柴递给他,他都会认为这个人是最伟大的温暖使者;当一颗焦渴的心灵如干渴的荒漠时,有一滴水洒过来,他都会立刻产生涌泉相报的冲动。
而此时,有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不是侠客,也不是义士,充其量这个人只是一名心地善良的村姑。
当崔护敲开虚掩的柴扉借水喝时,村姑似乎已习惯了给路人水喝,也倒了杯水给他喝。这杯水倒的时机太巧了,因为喝这杯水的人正感到无助之极、无奈之极、无望之极,他太需要那怕是一个小小的证据来证明,这世界还不至于冷成连一丝热汽都看不到的冰川,还不至于绝望成连一滴雨水都盼不来的荒漠!这杯水及时地滋润了他的生命。于是,一切似乎又开始美好起来;于是再看那村姑,也似乎一下子变得面似桃花,美若西施。崔护当时一定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在心里藏下了一幅不甚清晰的图画,就匆匆辞别了村姑。也许是心底藏下的图画随时间推移越来越清晰,也许是这个清明日心头的烙印太深,等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日他旧地重游,寻找那位送他水喝的村姑时,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想想世事无常,同时同地同景人已不在,而人所能改变的事情却极其有限,不仅感慨万千,一股难言的怅惘终于难以自抑,如潮水般涌出了笔端——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能够将自己的失败当作一道风景来欣赏的人不是没有,但一定不会很多。在这不多的人群中,李白、刘禹锡将这种唐人的胸襟修炼到了极致。此时的崔护也能算一个。同是无助、无奈、无望,曾经象是棉花被挤压,这一次则是弹簧被缩压;终于大恸之后,心头一片空白,不再悲哀也不再无助、无奈、无望——高度又重新恢复,一切都变成了一段经历。
我不能想崔护了,我想再看看眼前真真切切的桃花。可是不行,环视深深的桃林,幽幽明明,风吹枝摆处,似乎都立着崔护的影子。我的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忽然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
“走吧,回家吧。”同伴中有人一遍又一遍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是的,回家吧。桃园虽妙,非久留之地。况且,这漫无边际、点点如堆的桃花,早已是唐人崔护的桃花了;即便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桃花转瞬间落去,并结出新桃来,那也是农人的新桃。说来,这满目的桃花,于我也仅仅只有匆匆一瞥的份儿。
是该回家了,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山,天不早了。起风了——原来,乍暖还寒的季节,暮色中,这桃林边吹过的风也会如此凄冷,不由人打了个冷颤。我敢肯定:这风,一定吹酸过崔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