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朴
那一片山突然就荒芜了,如褪尽了颜色的老妪,残败地呈现营满身的屈辱。翁郁的树齐脚砍断,锯成长短各一的木棒,山似地垒在房前屋后。蝗虫样的电钻声吞噬着黑无白昼的村庄。人们沦落到电钻打出的白哗哗的眼里。树流着白朴朴的木屑,覆盖了贫瘠的村庄。这种覆盖是残酷的,薄薄的暮色里,电钻的叫声不知疲倦叫嚣了几个月。人们忙忙碌碌如遭灾的蝗虫遮天蔽日。小孩烧着了地上的木屑,涌动的暗火里,树们痛苦地流烟。
近几年,苦惯了的人们突然发现了致富的天机,疯狂地砍伐一种树。相处了祖祖辈辈的树没有名姓,因为可以长木耳,人们便称其耳树。寂寞了儿代的耳树突然煊赫起来,如一夜暴富的乞儿,绿山迎来了它亘古未有的灾难,伐木的声音日日夜夜地蚕食着它的肌肤。山痛苦地脱光了衣服,满身露着腐败呐喊的树桩,宛如无数冤屈的头颅。人们伐光了附近的山,便父父子子地朝远山侵袭,惨白的月光里,腰别锐斧,手提利锯,人与树开始了痛苦的征战。黑夜里的偷袭,常有惨剧发生,或是树压断了腿,或是人从危崖坠落,儿子悄无声息地将父亲抬回,欣喜地看到一堆一堆的木耳棒,似乎听到了钞票呱呱的叫喊。
老人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菌种,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屋后的荒山。他伛偻替身子收拾好场地,五个干活的妇女才说说笑笑地在阳光中拉开了阵势。他皱了皱眉,重重地咳嗽起来。妇女们的笑声弱了些,他们和老人多少沾些亲戚,请求了多少次,老人才应允她们今天来点木耳。想挣钱的人很多,机会就显得珍贵,虽然每天四块钱,但在家里终归是闲着,一手填菌种,一手钉塞子,老人苛刻的眼光巡视着人们的手,这个药太少,那个蕊子要钉紧。絮絮叨叨中,太阳晒过来了,他觉到了点暖意,给老伴倒了杯水,帮她扶正椅子。也就是去年,老伴在陡峭的坡上种木耳,因蹲得时间久了,人囫囵地滚到了山脚。从此左腿永远地要靠拐杖代替了。天不亮,鸟还没有叫,他便扶着老伴,艰难地往山上爬着。多一个人,就可以少掏些钱啊。
她的脸上酿了些微的红润。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台行将报废的机器。这台机器不知疲倦地工作了五十年后,终于发出了刺耳的磨损声。那只摔坏的左腿锤子砸上去竟不疼。她呆呆地朝眼里填着药,面前白花花一片雾,五十年就这般云云雾雾地过去了。她揉了揉麻木的手,喘息着喝下三颗红色的药丸,禁不住一阵悠长的咳,似要吐出心来,终是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她似乎看到无数细菌沸沸扬扬。腿摔断的那年就得上了这咳病。前几天才知是肺结核。听说最后要把肺咳烂,人才会死。她便这样暮暮地想着。她咳过后,其他五个种木耳的妇女也争先恐后地伸长脖颈,沤心沥血地咳起来。这是一群肺结核患者。她们甚至不敢治疗,顶多吃一些止咳的药。许多年来,她们就这般地过,辛劳如卑微的蚂蚁。他拍拍她发呆的手说,我回去做饭了。她嗯了一声。他悄声说,照看好菌种,小心她们偷,一瓶一块钱呢!她又是嗯哼了一声。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和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伴,搓搓手,伛偻着腰,一步一喘地消逝在荒芜的草里。
她注目着六十多岁的丈夫在青草里时隐时现。阳光烈烈地照着这片山坡,她仍感到冷,对面的坡上白花花地露着恐怖的树桩,这些过早夭折的树木终于没有再活过来,树桩周围生满了斑斓的花草和蘑菇。她们记忆着曾经茂繁的树林。她觉得了惊恐,赤裸的山如巨大的坟墓,每一株树桩不就是一颗鲜活的人头么?
二十岁的树叶青翠闪亮。这片水一样绿的山上养着蚕,白肥肥的蚕儿住在树叶上。她们沙沙地吃着,做着茧,织着丽人的丝屋。她养了两年蚕,伴着洁白的仙子翩翩入梦。他扛着土枪,蚕林上空盘旋着贪吃的黑乌鸦。他是一个出色的猎手。树叶哗哗地散了,抢劫的乌鸦哀叫着落在草棚上。一片阳光映上她微红的脸。他把一只受伤的蚕放在她的手心。五十岁的咳嗽击伤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她看荒芜的群山,感到自己如一棵大树般地枯萎了,即便有雨,再也不萌生绿枝了。
她突地觉得轻盈,如生了翅破壳而出的蛾,和煦的阳光温爱地拂着,她渐渐飘起来,在这干旱的土地上,在这家家户户都砍伐树木种植木耳的日子里。天枯涩得无雨,人们抽尽了河里的水,朝干枯的木棒上淋着,乞求能生出肉肉的木耳,一节一节的树木整齐地排在田里,人们用它盖起了楼房,买了农用运输车,将不能生木耳的树拉到了路口。树叶簌簌地落着,她枕着一片荒草,枪又响了,她长着翅飞回了那片绿荫荫的树林,他提着一只斑斓锦簇的山鸡,将两根鲜丽的鸟羽插在她齐腰的发辫上。她在飞翔中露出了少女羞涩的笑,似乎一只蚕爬到了脸上,他给她端来了饭,用手一摸,满脸冰凉的泪……
她丈夫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光秃秃的山的脚下,两臂张开如鸟翼,双目凝视天空,带着笑意,无论怎么呼唤,她再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