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绪田
人在年轻时喜欢编织美好的未来,过了50岁后又渐渐喜欢回忆过去,不沦过去经历的道路是平坦还是坎坷,只要回忆起那些陈年往事,都带有浓郁的诗意。所以,皓首缺齿的老太总是喋喋不休地向儿孙们叼唠;过去我们如何如何,而现在你们又怎样怎样,尽管听者觉得索然无味,但讲者却像一位诗人不厌其烦地朗诵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怀旧,是人生旅途中敏感的神经,倒不是因了行路的劳顿,也不是因为荒凉或孤寂。任何一个真实的文明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上过着多种年龄相重叠的生活,没有这种重叠,生命就会失去弹性,很容易风干和脆折。老年人阅历丰富,但生活圈子渐渐缩小,又渴望能像当年一样叱咤风云,在力所难及时,只有通过怀旧使自己沉醉,重温往昔美好的瞬间,进而迸发出思想的火花。杜甫在颠沛流离中每当回忆起开元全盛时的情景,无不对当时每况愈下的世风而感慨;苏东坡在宦海中几经沉浮,当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水,不由自主地回想到当年惊心动魄的赤壁大战,感发出人生苦短的情怀。在无始无终的人生路途中,怀旧无疑是一种精神寄托,也是对人生、对历史的一种重新认识。
由于怀旧曾一度遭受过非议,至今一提起它,仿佛是复古,是向后着,是“九斤老太”。其实,怀旧作为一种意象,它可以使心灵不洁者在回忆中得以净化,也可以使懦怯者在回忆的濡泡下振作起来,所以,怀旧可以平复狂躁者的胸襟,阻止那一触即发的械斗,破灭那诡诈的阴谋。人如果不回忆过去,就不会有借鉴,也不会有壮士的击剑,鸡声中的书声,也就不会有热血、出击与成败的情怀。
然而,对过去的多情总会加重人生的负载。历史本身不会否认一切真切的人生回忆会给它增添声色和情致,但它终究还是要以自己的漫长来比照出人生的短促。江南春闺的遥望,中原慈母的白发,巴山夜雨的思念。灞桥烟柳的离别,属于古老中国,早已折翅飞去,今天只能从古诗词中去得以体味。就像现在,我们无从寻访故乡的诗意一样,由于乡间空间的逼仄,再没有落拓的诗人挽着毛驴,背负着一轮夕阳像驮着命运踽踽独行;现在的雨,再也不是陆放翁笔下的满纸蕴藉,不复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意境;不复有雨夜与家人围炉娓娓交谈,窗外润物无声的极致。你会更多地感到,现代的文明和营造手段将过去的一切包装得完全失去了原形原韵,那种朴实的诗意离你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按生理规律,卑人已开始进入多怀旧的年龄时段,在翩然而飞的过程中,常常想吱吱地叫上几声,但我不是雄鸡,雄鸡一唱天下白,我也不是明星,明星一曲天下红,我只是一只吱吱鸣叫的蓬间雀,想借自己的叫声,一吐心中的郁悒,卸却世路风尘的沉重。
人生代代无穷已,新一代也好,旧一代也好,都是时代的儿女,他们有创造历史,创造未来的义务,也有重温过去,怀旧知新的权利。生活之流,如江河之水,生活不老,生生不息,存留在老一代人心中的美好回忆,年轻一代不久将去重复;这是不可逾越的规律。愿天下所有人都有自己心中美好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