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叶松成
父亲曾在任河边儿上一个叫石牌楼的乡工作了四年,于是在那里认识了五爷。五爷姓王名五,五是他的排行,爷是一种尊称吧!五爷家住镜儿坪,一个很敞亮的名字,镜儿坪西北面是一条十里长的蟹子溪,距蟹子溪以东大约行三百多步,便是一间榨油坊,五爷就是那榨油坊里唯一有资格“抱头”(榨油时抱撞杆的头)的主儿。那时的五爷才四十郎当岁,壮实得象座铁塔。每逢榨油时,五爷便赤膊光腿(严冬也是如此),唯一遮羞的就是一块黑亮亮的皮围子。
五爷往油榨旁叉腿一站,那些远近前来榨油的乡亲,皆要叹羡一番:“老五呵,你这身疙瘩肉怕是铁铸的吧!”五爷一高兴,便伸胳膊蹬腿,说改日空闲了,让你们开开眼,看咱举石锁……说着话儿,取下油榨上悬挂的酒葫芦,“咕嘟”喝了一口,然后将酒葫芦挨次儿递过去,其中就有人连连摆手:“不会,不会!”五爷一听就着恼,吼一声:“装哪门子斯文哩,山里人谁不能喝酒,喝!”那说“不会”喝酒的人吓的一弹,慌慌地接过葫芦咂了一口,刹时鼻子眼睛全挤在了一块儿……五爷哈哈一笑,向那人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等酒葫芦再回到他手里,他摇一摇,里面“咣咣”儿地响,说声“瞧咱的!”,一张嘴咬住葫芦嘴儿,脖茬后仰,“咕嘟,咕嘟”之声不绝,转瞬间葫芦便空空如也了……
父亲认识五爷,是在油坊里。那天是个上好的睛天,父亲刚好路过镜儿坪。突然听到溪那边传来嘹亮的“哟嗬”声以及撞杆撞击的轰鸣。父亲来到榨油坊时,一切已安静下来了。只见五爷正愣眉鼓眼地骂一个肃手而立的中年汉子,说他是“怂包蛋”,“一身肥膘,却没四俩力气……”
父亲听了,接口说:“这力气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长起来的,看来,你是缺个压尾梢儿的吧!”五爷回头,瞟了父亲一眼,说:“呵,倒瞧不出,你还懂行!”父亲一笑,说:“别门缝里看人嘛,咱在油坊里干过三年里!”五爷的脸一下就柔和了,一摊手,说:“好,那就请老弟搭个手吧!”
五爷递过酒葫芦,父亲伸手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五爷眉眼笑成了一朵花,接过酒葫芦,也是“咕嘟”一气。
榨油开始了,五爷“抱头”,父亲“压尾”,中间是一字儿排开的壮小伙子。黑油油的撞杆被几十双粗壮的大手,向后远远地推去,眼见快到房顶了,随着五爷宏亮而悠长的“嗨”声,撞杆“嗵”地一声撞在了油榨的楔头上,一时间,大地仿佛簌簌抖动起来……
从此,父亲成了五爷的知己。五爷知道父亲是乡上的书记,却并不以为忌,他说,“当官的,能当出你这个样儿来,这叫人格了……”父亲说:“咱的根儿就是属土的,这泥巴味儿呵,啥时也脱不了!”
父亲了解到五爷至今还是光身一人,便想法子,撮合了一桩儿婚事,那是镜儿坪邻村的一个叫刘曼云的寡妇,两年前死了丈夫,只身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听说书记给她提亲,既羞且喜,待说到五爷时寡妇的脸鲜若桃花,一个劲儿“嗤嗤”地笑……父亲出门时,遇一农妇,她神秘地对父亲说:其实寡妇早就相中了五爷,五爷也相中了她,只是没人捅破这层纸……
不久,父亲调到离石牌楼乡三十里地的任河镇,再后来又辗转了几处地方,但绕来绕去一直在百里任河内兜圈儿……父亲调走后,记得五爷来过我家几次,最末一次来时,他已明显地老迈了,鬓发灰白,肌肉松驰,只是从那凸起的嶙峋骨架,尚还能看出他昨天所拥有的健美与豪壮……五爷来时,手里拎了两瓶黄澄澄的东西。父亲嗔怪地说:“大老远的来,干嘛还拿东西呢?”
“两瓶香油,值不了几个钱……从今晚后,你恐怕想吃也吃不到这人工榨的油了……”
父样戏谑地说:“咋啦,老不中用了!”
五爷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榨油房已经拆了,乡上在那里建起了一个发电站。如今,镜儿坪已办了一个粮油加工厂,打米、磨面、榨油,配套服务……”
父亲一拍手,说:“办粮油加工厂,好!这人真有眼光哩!”
五爷赧然一笑,说:“啥眼光哩,时代不同了,老脑筋得换换了……
“好你个老五呀!”父亲大笑,轻轻捶了五爷一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五爷走了。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只是步子迈得轻快而又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