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山
零碎
“把零碎收拾一下,赶紧快走!”“甭忘了把零碎带上!”——大概外地读者已猜出了一点意思,在关中人的口头语中,“零碎”就是物件,就是行李,就是细软之类。在正儿八经的国语里,这个词是个形容词,形容细小、细碎、不整端、不浑全等等。但在关中人的口头上,它作为名词来用时,有如上所说的专门指代的范围,用作形容词时它的内涵如其本义。我有时想,方言就构成了一个特殊的语言交流的场合,能参与交流,能交流得很投机,很顺利,没有障碍其情融融,方言的掌握理解就是资格,就是入场证。1996年社教,工作组进村,气氛高压而紧张,但我的乡亲还是不断地在语言上幽着工作组的默。出戏的地方就是方言。关中人把水烧开,把玉米面撒到锅里,一边撒一边搅,文火慢烧,煮熟时就粘成团块,这就是如今城里人很向往的小吃——搅团。可以浇上辣子葱花油酸汤吃,乡亲们美其名日“水围城”;也可以蘸着辣子醋水吃,和蘸醋水吃饺子的方法一样。工作组照例在贫下中农家里吃派饭。爱面子的泾三原农民,按照传统来人待客都是四个菜碟,而且玉米面从来不上席。但管待工作组,不能做好吃的,一是工作组有言在先,“三同”里第一同是“同吃”,二是群众不敢做好吃的,原因是怕落个拉拢腐蚀干部,三是“玉米面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有心无力,只好给工作组吃搅团。搅团端上来了,工作同志问:“这饭怎样吃?”乡亲答:“蘸(站)着吃!”于是工作同志站起来,用筷子抄着搅团往嘴里送,乡亲们想笑不敢笑,只好做个示范动作。泾三原人把吃晚饭叫“喝汤”,一般都在傍晚或者是掌灯以后。乡亲们叫忙了一天的工作同志吃晚饭,说:“工作同志,该喝汤咧!”工作同志跟上乡亲走到家里,有菜有馍不敢吃,只喝汤水,代表了他的理解。从方言的狭隘性这一点看,它确实是社区相对封闭的表现,在越来越开放的今天,还是要推广普通话。
禁断
小孩子太淘气,上树掏雀,下河凫水,井边照影影,都是些很危险的动作,大人就吼叫,就责骂,就教训,就制止。关中人把这些训戒性的喝斥,叫“禁断”。这个词很有意思。禁,发布命令,疾言厉色,有威胁的味道,断则即止,则不能继续,则成为禁的理想结果。所以,一旦禁断了,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禁断者对于被禁断者就是居高临下,就是不容置疑,就是不许反驳,就是只能令行禁止。当然这个词不光用于大人对小孩子,也可用于成年人对成年人,一用于成年人,这个词就有了批评中的说理含义,而不是像对不懂事的小孩子只说不行,赶快停下,来不及或不想说为什么不能的理由。禁断有时就难免发火,难免声大气粗,难免态度不好,小孩子只有领受的份儿,即使错也不敢强辩,家长就是不能反抗的最高权威,大人就是最高准则,所以在农村,在还没有实行一孩化以前的中国,孩子往往就是鲁迅先生说的,非打即骂,大人只会向孩子瞪眼睛,而孩子在家里就是鸟儿在笼子里,一旦放出去,不会飞也不会叫。当然现在的情况另当别论,现在的孩子根本不知禁断为何物,好处是越来越有独立自尊的人格,而且是从小就开始的,对改变中国人的国民性中逆来顺受的奴隶性因子有益,坏处是娇生惯养无法无天不知节制易向自私一路发展。“禁断”的“禁”会不会是“噤”而不是“禁”?有可能。因为噤的意思有两层,一是“口闭也”,二是“心不做声皆日噤”。但是也有一种用法即“噤声”,即有祈使的语气,命令的语气,似乎是一种使动用法,让声音停止下来,让声音不要再发出来,那么噤就做了动词用。所以,我以为“禁断”也能写作“噤断”,但是心里没把握不知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