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章建
秋拉开门，茄克衫立马鼓成一张帆，吊在肩膀上，走路像在逆水行舟。秋紧忙拉上拉练，罩住脖颈，让衣领竖在下巴根。
倒班车还没来，这时候时间成了电影慢镜头。秋懊悔早出来两分钟，现在只好让风把他和他们穿成肉串，凉咸肉似的挂在等车篷下。听见“日日”的车响，一群人伸长脖子探头看，忍不住往上促溜衣领，好护住咽喉重地。风的确有些大，嗖嗖地，攫人脸。
零点班车座位从来没有满过，因此无需抢座，秋等最后一个“弱者”冲上去才抬脚跨上门。随便捡个座位坐下，想起临走忘了跟梅交待给孩子把尿。晚饭炖了骨头汤，小家伙吃了好些，估计要“画地图”，冬天洗东西又不容易干……。车门“咣当”一关，秋就顾不上想那些琐事了。他想起这个夜班怎么安排的事。1机事多，让胖三对付才放心；2#机含量超标，得勤分析，何冉接最合适，女人心细；3#机王棋；4#机……刚理出头绪，车到主厂区。秋第一个下车，习惯地在鱼贯下车的人群里寻他的手下。何冉、胖三、王棋、孙艳、李龙……正好九个。秋放心地撩开大脚先走一步。他得先去跟中班通通气，看设备运行咋样，然后再因机定员，因人分岗。几千万的新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叫领导艺术，秋沾沾自喜。
还好，没有新情况。秋召集九个人简短地开了班前会，率大家接班。秋对交接班历来是认真的，甚至有点吹毛求疵。一班人知道秋的脾气，丝毫不敢马虎。对口交接、现场询问、巡回检查，一项项按部就班，“和平过渡”。等中班同志急匆匆走了，几百平方的厂房里只剩下秋们九个人。庞大的机器整齐地卧着，规律地鸣叫着像撒着欢。秋望着崭新的机器，涌上一种自豪。
时间一分一秒往前趴，慢得像蜗牛“犁地”。秋在空旷的厂房来回溜跶，恨不得把脚步缩小成“三寸金莲”，踱着碎碎的步子，用热热的眼光抚摸这群嘶吼的机器，间或蹲下身去嗅一嗅，随便问操作员几句，调整调整水位、油压……。这套望、闻、问、切的手法师傅早传给他了。师傅年初刚退，原先这个班是师傅掌舵。师傅侍候机器30年了，现在换了进口设备，师傅便退下来。秋想起师傅心里酸酸的，辛辛苦苦倒了一辈子班，不易啊。在秋心里，自己就是那些飞速旋转的机器，磨合、修理、再磨合……直到破损成一堆烂铁。
秋就这么边走边想，一点困意也没有。熬夜，秋早习惯了。十年的倒班生涯，练就了他夜猫子一样的习性，越到深夜越灵醒。时间在这深夜完全成了精明的魔术师，把这乌黑的夜拉得长长的，让他们在漫漫冬夜慢慢守候。直到把一个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姑娘拉扯成半头银丝的干瘦老头和半老徐娘。这也算是一种活法——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惊世骇俗的伟绩，只有永不停息地运行的机器叫他们经年累月地放哨站岗。这种工作枯燥成一颗怎么也嚼下出味的橄榄果，平凡成一粒缺不了的螺丝钉，把机器和人变成一钉对一铆的关系紧紧扣牢，谁也离不了谁。
秋转累了，看看表才4点。他拉过凳子在暖气片旁坐下，一股燥热气息干巴巴扑上身，他端起杯子。胖三“咚咚”地跑来：“头，1#机电流超载。”秋“扑”吐出咽了一半的水，冲向1#机。边跑边吼叫：“快拿听棒。”马上有人跑开又跑来，递上一根长柄螺丝刀：“没找着。”秋一把夺过，刀头搭在电机罩上，头凑上去，耳朵贴在把手头听，透过机器撞击的频律，秋听见电刷杂乱无序的“丝丝”拉毛声划过。左手腾出来手掌朝上放在机壳上：略略发烫。秋不说话，转到控制盘柜跟前。电流：“240A，转速：5.3万转/分。”秋喊：紧急停车！胖三箭一样奔过去按下“停车键”，“哐”一声，机器像病了的野牛猛地躺倒一样，“忽吃忽吃”喘了几下气，不动了。胖三长长舒口气，重重靠在秋身上。
七、八个人马上拢过来，围成个半圆，看秋拧螺丝，卸机罩。好几双手踊跃地递来电笔、万用表、扳手、螺丝刀。秋只顾低头摆弄，家什纷纷放在他手里，默契得像手术台上的主刀和助手。得赶快修复投运。时间这时候又快得像飞驰的列车，秋急得满头汗，整整四十分钟，搞掂。秋立起身拍拍手：准备试车！胖三窜前窜后开阀，关阀，合闸。秋盯着胖三的肉指头戳向“启动键”。“轰一咣当咣当”机器又响起了规律的吼声，附合着其它机器共鸣。“加载”，秋发出最后指令。压力慢慢升高，停留在控制状态。
化险为夷。七、八个人又回到各自的岗位。偌大的厂房里，秋走走坐坐，坐坐走走，时刻保持警惕……。不经意间，天蓦地亮了。大伙陆陆续续从岗位溜过来陪秋。秋看见个个人肿着眼泡，铁青着脸，双手在脸上捋了几把。一伙人伸伸懒腰，跺几下脚，聚一块儿叽叽喳喳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个个像是守夜的更夫终于盼到天亮一样，轻松起来。
交班前十分钟，秋在交接班记录本上工整地写下几个字：运行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