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乾坤
八年前之春日,与兴文先生论文,言及古代文人文章憎命之事,大为慨然。其间自然涉及到文字狱。世人皆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乃文字狱中一例,至于其它,则知之者甚少,更何况识得全部?兴文因嘱我写部专著,以弥补世人之缺憾。我当即一口答应,作一部《中国古代文字狱》。静而思之,转觉贸然,原由有二:一因文字狱系带概然性规律之历史现象,与历史发展并无必然联系,其有关资料及蛛丝马迹散然隐于书海之中,欲写此书,先得有大海捞针之劳作,如此而披阅搜寻,难矣哉;各种条件所限,有关书籍不好谋面,令作无米之炊,亦难矣哉。故尔虽有原北平故宫博物院之《清代文字狱档》,虽有个别文字狱大案述记之作,但那只是一时期和个别文字狱案罢了,远非全豹,难于参稽而欲道其究竟,定非易事。二因此类专著,当出于专家学者之手,他们学富五车,思接千载,既擅图书资料之便利,又兼易于建树之优势,对于文字狱,发乎其微,存乎其真,斥乎其害者,当能胜任。而我受朋友之激励,遂心血来潮,竟不量才力,张空拳于著文之场,戛戛乎尤难矣哉。
然而一语既出,便当力行。搜求官方正史,文化典籍,诗词文赋,野史野语,哲学文献,论文专著,而探幽发微,旁敲侧击,不弃琐细,兼收并蓄。奔走于书肆街坊,求援于图书之馆,得益于良师益友,采撷于古今文献。情专一如酿蜜蜂,心专一而效缚蚕,会有所得,便欣然忘餐,梦中惊悟,即速记所感。苏东坡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移而用之于此,尤是善哉斯言。几度春秋,徜徉于书海之中,一日不读书,对镜便觉面目可憎,常埋首书籍间,而乐此不疲。亦尝恍然自问:人耶?蠹鱼耶?人耶,却痴傻于书籍中,蠢鱼耶,却食书而又须化,二者混化为一,直有庄生梦蝶之惑。心耽于书稿,总承望开卷有益,既开卷,有披阅十余万字而一无所获者,有为求一字之真而检视多种文献书籍者,不少时候,读书久长,致使两目茫然不可直视;遇到摘录浩繁,竟使五指弯曲而不能直伸。有时未带纸,掌心即纸也,有时未带笔,逼心默而识之。如是者再四。其中最是难忘,曾去北京图书馆,去中国人民大学资料室,披读检阅,孜孜以求,其间虽罹食物中毒之灾,抖肠搜肺,炙胃煽肝,不无苦危之厄,却是心犹未悔。
如是者三年,资料逐页积累已高达数尺,东风与便,遂动手写作。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孔明先生闻之,对此书稿颇感兴趣,乃汇报领导,报了选题,列入该社一九九三年选题计划。当年本可交付书稿却终于未能如愿,且推后两年,使选题计划不得落实,全在于我:一因琐事缠磨,无暇脱身,二因对此书颇为认真之故。其间孔明先生励而催之,至为精诚,教人再无拖延之理,去年吴牛喘月时,便定稿抄誊。面壁而坐,诸事难夺:妻遭冷落,子受寞寂,形容枯槁,昼夜以继。日操本业,斯在业余,业余业余,艰难也已!
太史公有云:“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销神劳形,劳神销形,敝而不觉,竭而不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衣带渐宽,陡感骨立,身非铁石,有命而已。始谋是书时,年方不惑,是书成时,而已生华发;始谋是书时,意气高盛,是书成时,已有横秋之气。个中滋味,可胜言哉,可胜言哉。
堪慰是书告成,命名以《中国古代文字狱》,依文字狱性质而分作十三大类,凡三十万言。起自先秦,讫于清末,其间二千余载,文字狱不时呈现凶锋,实乃帝王专制之一法,今将此大白于天下,以使今之视昔,明瞭古代历史之本相:帝王权臣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因题七律一首于卷末:
八年沥血呕心苦, 总为历朝呼正声。
文字狱中多怨鬼, 皇王治下少良氓。
世风蹂躏世难忍, 民本摧锄民怎平?
莫道气粗言语大, 三十万字一书成。
1996年6月19日
(《中国古代文字狱》一书,日前已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