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瑞生
王家庄的王顺民有一头大叫驴(公驴)。这头驴犁地、拉车,样样在行,足有骡马的劲大,使唤起来,比骡马要顺手得多。村上的人夸这头驴是他的摇钱树。王顺民喜滋滋的。骄傲使人落后,这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王顺民骄傲了,一天内叫驴给他惹了两起大祸。
麦收刚一停当,王顺民第一件事就是给公家交粮。皇粮国税,那是下苦人的骨头差事,马虎不得。一打早,王顺民架好车,满满地装了几麻袋,兴冲冲地赶着毛驴,到二十多里外的乡粮站交粮。他盘算着将交粮的钱再买成化肥,顺手拉回来。
今年的雨水好,庄稼长得十分可人。好政策又加上好年头,下苦人自然就有好光景。王顺民不知不觉地唱起了陕北民歌《小寡妇上坟》。正唱在兴头上,迎面来了一辆吉普车。路窄,王顺民赶紧将自己的驴车靠在庄稼地的一边。他知道如今坐车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哪一个的汗毛都比自己的腰粗。乡下人对小车充满了神秘感,他盯着这辆车,看里边坐的是什么人。其实王顺民什么也没看见,土路灰尘大,加上玻璃是茶色的,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车到跟前,王顺民认得这车是乡长的。顿时,他心里发怵,头发根子紧绷绷的。他知道乡长自己会开车,但技术不高,上次白白压死了自己的一头猪,还撞了邻村一个小伙子。他赶紧把自己的架子车再往地里靠一点,乡长的车撞上自己,还不象走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就在王顺民胡思乱想的空儿,他的叫驴吃起了庄稼苗,他却只顾看车,没顾看驴。吉普车到他跟前停了下来。乡长从车上跳下来,指着王顺民破口大骂:“眼瞎了,你那驴把庄稼吃了,你瞅我的车想找死,罚款二百!”
王顺民知道乡长的王法:羊或牲口吃了别人的庄稼,罚款五十到二百。罚款由乡政府收取,受损失的农民得不到半点补偿。谁要是不交罚款,乡长便说是执迷不悟,加倍处罚,敢有反抗者,派出所来人将你带走。
王顺民知道,这罚款是乡干部的私房钱,一点不给,乡长不会放过他。可他掏了全身的口袋,只有四十九元,便赔着笑脸对乡长说:“乡长,这么热的天,你坐车到乡下去,把你累扎了,我身上只有这么一点,你别嫌少,买两盒烟抽。”
这时车上的一位女人伸出头来对乡长说:“天这么热,把人都闷死了,你胡磨蹭啥,讨厌!”乡长回头给那女人笑了笑,又转过来对王顺民说:“我知道你是老实人,没有就算了,以后再犯,可饶不了你!”说罢,从王顺民手里接过钱,匆忙钻进小车,一溜烟跑了。
王顺民知道这女人是乡长的远房小姨子,乡长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乡干部背地里称她是乡长的二太太。乡长出钱给她买了一份工作,专门侍候乡长。王顺民想,乡长肯定是嫌他瞅了车上坐的二太太。可天地良心,他什么也没看见。
王顺民还是心疼那钱。下苦人的钱要东山日头背到西山,那是自己的血汗啊!他没办法治乡长,便把全部的怨恨发泄到毛驴身上,用鞭子狠狠地抽着驴脊梁,恶狠狠地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乡长,走到哪里就能吃到哪里!你吃几口,乡长拿了几十元,一麻袋的玉米价钱哩,你要不吃这几口,这一麻袋玉米够给你贴一两个月哩!”
王顺民再没心事唱了,一肚子怨气,心想这政策再好,天再收,还能招得住乡长的吃榨,今天摊派,明天集资,倒霉的还要交罚款,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乡上的无底洞!
王顺民恼悻悻地到了粮站,还算交运,一验就合格。粮站的院子没处栓驴,王顺民卸了架子车,心想一会儿功夫,驴也跑不到哪儿去。
人到倒霉的时候,喝水也碜牙。邻村一位农民拉头母驴,正值发情期。两头驴一见钟情,翻江倒海地干起来了。交粮的农民百无聊懒,便借此打诨斗趣,自然痞话连篇。此时,县长来粮站检查工作。一看此情,一听粗话,便现出一脸的尴尬,随从人员想笑又不敢笑。县长终于忍不住了:“成何体统,乱弹琴!”
粮站的站长一听吓得面如土色,将县长一干人迎进办公室,出来对付款的女职工说了几句又回去待承县长去了。
王顺民到出纳处领钱,扔出来的是一张罚款收据,便和出纳吵开了。粮站站长又出来给解释为什么要罚款,并说这是县长的指示。
王顺民平常连村长也怕,至于县长连见都不多见。县长自然是金口玉牙,说的谁还敢不服。可他又想会不会是站长狗仗人势,便去找县长说理。
但两位民警把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硬要进去,被民警一把推倒在地,跌得土头灰脑。
王顺民恼了,心想你这县长原来是这乡的乡长,当乡长时,群众说你骑的摩托挎的枪,村村有的丈母娘;还说你乡长好比种子,漂亮女人好比土地,到处开花结果。后来你当了县长,认你干大的人都给解决了户口。我的驴又不是强奸,你就指示罚款,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想到这里,王顺民更加气恼,将罚款条撕得粉碎,他没办法治县长,但有办法治自己的叫驴,便又举起鞭子,在驴身上狠狠地抽了几下骂道:“你这个王八蛋,你以为你是县长哩,想日谁就日谁,你图好受,却让我一天白白地送了二百多元!败家子,金山银山也吃不住你胡日弄”!
王顺民打着骂着,惹得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都为他鸣不平。
县长的秘书忙跑出来劝解王顺民:罚就罚了,这也是规定,不然,这精神文明还怎搞哩!然后话锋一转威胁地说:“你再大吵大闹,影响县长的正常办公,这可是干扰公务罪,一个电话,就把你老汉逮进公安局去”!
王顺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县长想关自己,那还不容易,自己坐了禁闭,家里的光景可就烂包了,给小儿子今年冬天娶媳妇的事也就吹了。想到这里,他软了下来。
王顺民走出粮站大门,茫然不知所措。现在他身无分文,不仅买不回化肥,连买火柴买盐的钱都没有了。他想起了中学的李老师,插队时住他家的窑,原来是县教育局长。据说此人爱编顺口溜,什么“坐的桑塔那,抽的大中华,拿的大哥大,搂的十七八,工资不给发,国外去考察”,什么“大款买官当领导,流氓戴上大盖帽”等等,编了很多,王顺民记不了多少,但知道李老师是个好人,逢年过节常来看他。
他来到李老师的办公室,李老师问他有啥事,他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遭遇学说了一遍,希望李老师给他讨个理。
李老师一听哈哈一笑:王大哥,那“理”字是王字边,谁是王,谁就有理。过去我也爱讲理,讲了二十多年,直讲得自己走投无路,由三梯队讲成平民老百姓,官丢得连个影影都没有了。难得糊涂呀,你以后也就糊涂些吧。再说这事你上哪儿去说理。乡长罚你,你只能找县长,县长岂是你农民好见的?至于县长罚你的钱,你得去找地委书记,这来回的路费你花老了也许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上。官司的输赢,实质是权与钱的较量,你一个农民,无权无钱,上哪儿去评理?
李老师的一席话说得王顺民一脸的茫然。他细想李老师的话也对着哩,农民敢和乡长县长讲理,那不是鸡蛋和碌碡碰吗?可他撂不起这二百多元钱,买不回化肥,秋庄稼一瞎今年的光景就难过了。
李老师看出了王顺民的心思,把三百元硬塞进他的兜里,并一再声明这些是他捐助的,不要再还。王顺民说,又没天灾,你捐助我,这象什么话。李老师把他送出大门口,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以后多加小心,现在人祸比天灾厉害!
王顺民的架子车又行在山路上。上坡时,满满一车子化肥让叫驴十分吃力,要是在过去他会帮驴拉车,今天他只是用鞭子抽,毛驴大口喘气,浑身淌水。他又心疼起自己的毛驴来,要是毛驴再有个三长两短,光景不就烂包了。
王顺民终于想通了,不怨乡长、县长、也不怨自己的毛驴,只怨自己的命不好,而命是前生注定的,没法子呀!
王顺民又和往常一样,上坡时帮毛驴拉车,嘴上哼起陕北民歌《拦工人儿难》:“掌柜的打烂瓮,两头都有用,底子做尿盆,上边套烟筒;伙计打烂瓮,挨头子受背兴……”,空旷的山野,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