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晓雷
路遥离世三周年,母校延安大学背靠杨家岭的一座原本无名而今被称作文汇山的山头上,修了一座墓,安放路遥的骨灰;又立了一块碑,记录了路遥的生平与文学业绩。举行仪式时,我作了一副挽联,献在他的墓前:
君去矣,历经三载寒暑,依然置诸平凡世界;
绩在也,荟萃五卷文章,永远存留辉煌人生。
主持仪式的是延安大学的校长申沛昌,凄厉的北风中,他用沙哑的声音诵读了一篇关于路遥的凝聚着深情的纪念文章。正是这位瘦弱的戴着深度近视镜的陕北人,用他的独具慧眼,宽阔胸怀和有力的双手,在路遥的文学事业还处在起步阶段的时候,全力扶持路遥,帮助路遥,尔后成就了一个描绘陕北高原变革生活长卷的作家路遥,让他的艺术生命长存于这个平凡的世界之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申沛昌的行动为这句名言又一次作了诠释。
还在申沛昌任中文系党总支书记兼副主任的时候,路遥报考延安大学中文系,但系上接到一封告状信,内容是路遥在文化革命中任一派武斗头头,不能录取。党总支书记兼副主任的申沛昌记得,他领着学生去延川开门办学,路遥的另一位伯乐、诗人曹谷溪向他介绍,路遥是一个返乡务农而又能写诗作文的中学生,虽说文革中确实是一派领袖,但当头头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未成年的十六年的中学生。人才难得。他把告状信放在一边,断然录取路遥入学。这封告状信从此石沉大海,不再回响。告状者也就无奈地作罢。作出这种决定并付诸实施,在那个年代是有着严重的政治风险的。但忠诚于人民事业的申沛昌,就是用自己的风险换来了一个人才的新生。
进入大学的路遥,明确地认定了自己的目标是文学创作,对于一些与创作关系不大的或者是他已具备的某些学科知识,就放弃了课堂学习,他想主要靠阅读自学,汲取和涉猎他计划中的中外文学名著,这就惹得许多代课老师颇有意见。申沛昌就只好为路遥开脱,一次次向老师解释,说明因材施教的必要性。后来,同学们选路遥当班长,这是另外一种干扰,申沛昌又教育路遥,班长是几品官?误了创作目标那就得不偿失太不划算了。主任和他心爱的学生达成了共识,路遥一头扎进书堆里,潜心攻读。这时,他的一篇小说《优胜红旗》在《陕西文艺》发表了,杂志社要借调他作见习编辑,让他发展创作,申沛昌拍板,路遥便就去了省城,在一个文学氛围极浓的专业团体,周围生活着的又是儿时心目中的那些文学偶像,耳濡目染,加上刻苦勤奋,路遥也就一步步向他的目标前进。
与其说路遥在省城的杂志社学的是写作,毋宁说他首先是磨砺思想。在一个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极左的风潮和四人帮的疯狂,让他更锐敏的感受于心。形成的观点不能公开讲,他就对他的伯乐密谈。那时的申沛昌也由中文系进入校领导班子,阴霾还浓,阴风正紧,他收到路遥一封长信,那是全面声讨左魔的檄文,它与当时的主流思想是那么的背道而驰与针锋相对,如果透露出一点,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但申沛昌对外守口如瓶。就是这样在伯乐的卵巢护卫之下,无阻无碍地发展和成熟着,使他揭开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从而开始了他的光彩四射的《人生》。尔后又以如椽之笔,叙写了陕北黄土高原《平凡的世界》,描摹了这平凡世界上发生的不平凡的变革与不平凡的人生,从而,为改革初期陕北人民的生活作了最忠实的纪录。
升任延安大学校长的申沛昌从日本访问归来,发现已经进了省城医院的路遥写来的另一封信,说是他的五卷文集稿已经编好,只是没有经费,无法出书,只好求母校帮助。其实路遥那次回延安就是向母校求援的,只是伯乐远在东瀛,未能见面,他就病倒了,等伯乐回到延安,他却被送到西安医院。申沛昌看到他的高足的求援信,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凉。他说他在此刻对路遥所遇到的事情有三个困惑不解,而没有足够的经费出书,就是其中之一。放下信,这位伯乐以最快的速度筹集了出文集所需要的五万元交给出版社,然后驱车进西安的医院,把这个消息告诉已经缠绵病榻卧床难起的他的这位心爱的弟子。路遥有了不可抑止的激动,从病床上强挣扎着坐起来,连连说:“这一下出书就有希望了,我感谢,我感谢!”但申沛昌已如万箭穿心,他掩饰着内心疼痛,故作平静地说:“这有什么感谢的?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是应该的。”路遥有一次给申沛昌的信中说:“世界广大,知音不多,学校三年,我们虽然是师生关系,但精神上一直是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您的智慧和理解力是我深知的。我们常常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来对话和讨论的……我知道您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我的一切,我自己也是一直关注着您的……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于今想起这些话,申沛昌就怆然涕下……
申沛昌欣慰的是,路遥生前能够知道这个消息,看见了交款手续,放下一颗空悬的心。但申沛昌遗憾的是,他心爱的学生生前没有看到这部装帧精美的五卷本成书。我那次看望申沛昌的时候,路遥的五卷精装本就放在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筹思如何解决五万元垫付款的亏空。他凄然而坦然地告诉我:“这原本是中国文坛的笑话。但我想,做这件事是对的,是值得的,即使我讨吃要饭也会解决这个问题。”
窗外是热气腾腾的建筑工地,在经济紧缩时期的陕北黄土沟壑中,延安大学的热闹场面真地显示出一种特殊景观。一位教授告诉我,后生可畏,真正超越你的不是你的同时代人,而是你的学生。眼界的开阔,学识的丰富,希望所在,就在于这一批人。他指的是申沛昌这样的一代领导。申沛昌是延安大学五十年代末的毕业生,留校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当系主任至今有三十年的历史,当书记校长也已度过十二个春秋。特别是后十二来年,他奔走于延安与省城京城之间,筹集了8千万巨款,新建了6万平方米的建筑,带领一班人马,硬是把只有排排窑洞、盏盏油灯的延安大学,逐渐变成了高楼林立,设施现代,出现了一大批学者、教授和诗人、作家的延安大学,在1988年的全省大学考试中,五次拿了七项第一,此后四年连续夺冠。1996年的全省公务员考试,延安大学又连续两年独占高魁。他呕心沥血,呼号奔走,把当年只有8个系8个专业的一所小小的窑洞大学变成了四个学院、12个系、24个专业的省属第二所重点的文理工管医师综合性大学,是基础数学和中共党史硕士点,具备了这两个硕士学位的授予权。力图摆脱平庸,促使人才出现,是申沛昌的一贯主张,他那瘦小的身躯有宽阔无私的胸怀和对人类美好事业的永远不变的赤胆忠心,近视镜背后藏的是睿智犀利和永远超前的目光。当了校长的这位伯乐,便把发现和扶持更多的千里马作为他终生奋斗的目标,而这在今天被各种私利杂念污染了的环境里,显得有如高山清泉般的纯净与高洁!
申校长听说我来延安了,驱车来我寓居的延安文艺之家看我,谈话间提起一件事。上次与申沛昌见面之后,我在《路遥故乡行》一文中,曾简要地写进了他发现和扶植路遥的事情,深圳一个食品公司的总经理黄振海读过了,给申沛昌写了一封信,说是对路遥的事很感动。决定每年给路遥的养母寄赠三千元养老费,又说,对申先生很钦佩,很信任,钱请申先生代转。申沛昌告诉我,黄经理言信行果,已经连续三年寄来了汇款,他也已如数送路遥养母。稍停,他又笑一笑说,我也跟着沾了你文章的光。我问此话从何说起。他说,黄先生每年过春节都要送他一份精美的挂历,中秋节送他一盒精美的月饼。我说,这不是沾我的光,是你自己放热发光带来的回报。
去延大看望申校长的时候,我同时去校园后面的文汇山,拜谒了路遥的墓园。四年过去了,周围的树木已经长高了,枝叶婆娑,时值初秋,野花开满了山坡,紫色的炒面花,蓝色的勿忘我,野苜蓿,木瓜瓜,灿然一片。墓园新添了两个石桌,几个石凳,可供拜谒者小坐小憩。这是陈泽顺和李金玉捐赠的。金玉是《平凡的世界》的责编,如今升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编辑主任,他们与路遥的友谊如同申沛昌与路遥的一样,始终不变,色泽烨然。石桌上有魏碑体的篡刻,金玉的题词是“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泽顺的题词是“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坐在这样的石桌边,我的思绪如潮,浮想联翩。
安放路遥骨灰的那个冬日,申沛昌和谷溪就在起草《关于建立路遥纪念馆的报告》。由申沛昌执头,由谷溪具体经办的这个计划:就在安放路遥骨灰的地方,再要多方筹资建筑展览馆,展示路遥的文学活动与业绩,展览馆周围配有服务室和凉亭,这个原本无名的山峁,被谷溪命名为文汇山,文汇山将变成一本立体的书,以供人们永远诵读。但令申沛昌焦心的是,原先有关部门答应的资助款,除了榆林地区行署、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夏出版社、其它的还没有到位,而社会筹款也还处于缓慢的进展过程。但我们都相信,象深圳的黄振海总经理那样热心资助文学事业的人很多,他们如果知道申沛昌和谷溪正在奔跑操劳路遥文学纪念馆的热情和苦心的话,一定会伸出一双双有力支持的大手的。
谷溪知道我这一段对书法非常迷恋,要我给申沛昌校长写幅字,我说,我这种书法家是跟在人屁股后边送字的,何况面对的是申沛昌这样的人,他不要字,我也硬给他送。笑过之后,沛昌则派人送来宣纸,我先写了“扶英雄于危困之中,擢人才于未显之时”十六字相赠,稍后即意嫌不足,又于当晚写了“旷世伯乐”四字,在我,是表达一种钦佩与祝愿,在申沛昌,则无疑是接受一种当之无愧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