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志华
进城去逛八仙庵。
坐进出租车的后排,看见司机那打了折,恐怕撕也撕不展拓的、酱红色的脖子,我被吓了一大跳:“师傅,还不到五十吧!”
“你老弟会说话。五十里头没我了——五十七。”
我愈益好奇了。我以前碰到的年龄最大的出租司机四十三岁。说是儿子二十多了,没娶媳妇,又要钱,不开出租没法子。我临下车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无帐债不结父子啊,我上一辈子欠儿子的债,只有卖命给人家还”。我一天开十二个小时。临出车时那感觉你老哥体会不出来——咬咬牙,狠着心,象是扔别人的麻袋一样,把自己扔进驾驶室
人们将年轻的出租车司机称“的哥”,那位四十三岁的当称“的叔”,眼前这位五十七岁的,该称“的伯”了。
肯定“的伯”比“的叔”的命更苦。
我和“的伯”谝上了——
“老师傅,是不是当了大半辈子工人,苦惯了,闲不住才开出租?”
“内退前,我是处长。”
处长“的伯”?
“的伯”祖籍泾阳。内退前是某厂保卫处长,还兼管消防、家委会等一百多号人。
“你一退下来就开出租,情绪上没转弯子?”
“转啥弯子?咱是穷汉娃出身。处长是个啥?一张纸嘛!人家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开始人家让退二线,说是‘新领导还需要带一带——家里事忙了,不想来就可以不来’。我一听那话呀,还是彻底不去好。内退——我大车、小车都能开,靠下苦吃饭……”
“开车的本事啥时候学的?”
“我爱日鬼。当处长时啥车都摸——早先在新疆当兵就会开
“在新疆当的啥兵?”
“团部秘书。整天写啊。”
“那你一定喜欢看书?”
“看报成了习惯。晚上看历史政治题材的电视剧。前段时间看《开国领袖毛泽东》,有意思——看毛主席和老蒋斗,看着看着自个就想笑……”
“开一天车,晚上还有精神看电视?”
“开一天疯啦?早晨六点起床,和老伴一起去锻炼;九点出车;中午美美‘搂’(睡的意思)一觉——人家在客厅看电视声再大,我‘呼噜呼噜’睡我的;晚上六点收车。咱开出租说玩也是玩,开到哪儿想看耍猴、想吃羊肉泡,就不开了……”
“你身体挺好啊!”
“坚持洗冷水浴。十二月以后,先用热水洗,后用凉水冲……”
“不感冒?”
“一年四季不感冒。”
“是不是也有给孩子攒钱的意思?”
“咋说呢——做人的责任嘛。我刚工作,就给父母买了两副柏木棺板,放了三十多年,都朽了,再买,尽孝心嘛。前几天,我给儿子、女儿、老伴都办了二十年的保险……”
“开到啥时候,就真正‘退休’了?”
“六十岁一堵墙。再开三年,另买两台车雇三个司机,我就当老板了。人家给司机八百,我给一千——他把你的车当他的车一样爱惜呢!”
“三年能赚回来两台车?”
“前十年,我当处长时就借空骑自行车到钟楼买债券了。股市刚开,我又买股票。我爱看报——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嘛,思想不落伍。当时,那些处长们喷云吐雾议论完‘朝政’,就笑话我——现在看来,我是对的。”
“老了,不能动了咋办?”
“不指望儿子侍候,进托老所。到时候一‘格儿’(指咽气),一生无憾,完事,拉倒。”
一我到了。
下车后,隔着窗玻璃,他象军人一样严肃地向我举起右手,挥着。
真想不到,碰到了一位既传统又前卫、将出世与入世看得这么透又处理得这么严丝合缝的处长“的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