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邵文海
元月15日,在西安市西京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我看望并采访了为普查大熊猫而身负重伤的李先敏。35岁的李先敏是太白山自然保护区鹦鸽保护站副站长。他是在被抽调参加第三次大熊猫普查时,在佛坪自然保护区内误中偷猎者设下的机关“千斤闸”受的伤。同行的佛坪自然保护区职工赵俊军当场死亡,而他就紧挨着赵俊军的尸体,在几千斤巨石和圆木的沉沉重压下,硬是坚持了10个小时,直到获救。
一
与人口普查一样,国家每隔10年左右就要搞一次大熊猫普查。
从2000年12月16日早上8时多,李先敏与协作队员赵俊军来到龙王桥沟,进沟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不少大熊猫的新鲜粪便,他们顺着熊猫留在雪地上的足印,上到了海拔1640米的山梁上。这是一个较平缓的山梁,向着阳面,梁上长满了一米多高的竹子。这时,赵俊军发现了一个“棚子”。“棚子”两米高,近10平方米大。“棚子”用十几根较粗的圆木搭成,横圆木上又棚着细些的杠木,并用葛条捆扎;细杠木上又铺着一层密密的竹子,顶上是厚厚的树叶。赵俊军见状对李先敏说:这可能是偷猎者搭的房子。他一边说着,一边进去察看。
“棚子”下面扔着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骨架,骨架上还有些残肉。那骨架比麻羊大,比羚牛小,从嘴部残留的一点白色皮毛看,似乎是熊猫。
有人猎杀了大熊猫,还剥了皮!李先敏一听赵俊军喊,急忙过来看。赵俊军刚一翻动那骨架,便发觉大事不好,但一个“走”字未喊完,头顶的“棚子”和“棚子”顶上原来被树叶掩蔽着的巨石便泰山压顶般塌了下来。李先敏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时是11时20分。
二
李先敏清醒过来后,马上就明白自己是误中偷猎者设下的机关了。尽管他这时还不知道这是一种过去从未听说过的猎具“千斤闸”;他更不知道,在此之前,这里的另一处“千斤闸”一次就砸死了两头野猪。他被砸倒在地,趴着,背上和周围是横七竖八的木头和巨石,他头疼得像要爆炸,觉得整座山都压在自己身上了。
他试着活动一下身子,腰部以下已没有知觉,左手也被卡住,只有右手还可以动弹。借着从木头和石块间透进来的光线,李先敏先摸索眼镜,摸到戴上后再找赵俊军。赵俊军就在他的身边,两人脸对着脸。俊军右腿单腿跪地,头趴在左膝盖上,头上和鼻子、眼睛都在流血。李先敏用右手给俊军擦着脸上的血,并发疯般喊着他的名字,可俊军却一动不动,他已当场身亡了。
李先敏哇地一声哭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与俊军已建立了较深的感情。他知道,这个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的父亲就是佛坪自然保护区的创建人之一,退休前任佛坪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委书记;俊军先在佛坪保护区工作,后来调到西安一家工厂,却似乎不太适应城市生活,又重新调回佛坪工作;半个月前,他才将喂养好的一只患病大熊猫放归山林,新闻单位还报道过。
死亡的威胁是如此地真切,又如此逼近,李先敏不能不恐惧。他心乱如麻,用了至少半个小时才将心静了下来。既然掀翻和钻出都无可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呼救。附近还有他们的两组队员,山里回音大,他又在山梁上,只要使劲喊,他们一定能听得到的。
于是,他大声地喊“救命”,后来又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哭喊,可喊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效果。他推测,附近的同伴们听他喊“救命”,一定以为他是遇上了豹子、狗熊,没有武器的普查队员也不敢上去。虽然他的判断不一定对,但这样一想,绝望却顿时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三
哭喊了四五个小时,人没喊来一个,却喊得喉咙冒烟。李先敏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捡起一根竹根,将远处的雪往跟前拨,拨来了,抓起连土带雪带草屑吞下,弄得满嘴是泥。
不拨雪则已,一拨又让他吓了一大跳。原来,他的身边有不少几寸高的竹茬子,他的脸紧挨着一撮竹茬子倒下,连右边太阳穴处的皮都擦破了,眼镜就是被竹茬挑掉的。可以设想,只要头再偏个一两厘米,他的眼睛就会被刺瞎刺烂,而身子只要再偏几厘米,他就会被“万箭穿心”。
这些竹茬令他联想起陷阱底的尖利竹签。
作为动物保护工作者,他当然知道偷猎者设置的陷阱等各种机关的厉害。在长青自然保护区,一次就曾清理出100多颗土炸弹。那炸弹上抹有蜂蜜,狗熊一咬就响,威力之大,熊的头盖骨都可以掀掉。虽说目标是狗熊,人碰上还不一样?还有一种平射野兽的弓箭,人一旦把拉线撞上,大腿就会被射穿。还有一种夹子,人一旦踩上,强大的弹力足可以把腿骨击碎。
动物保护工作者整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发现了就清理,就追查,发现不了也就有可能中招。有一次,老县城自然保护区一位同志就曾踏上夹果子狸的夹子,幸亏那个夹子力量还不算大,几个人给掰开了。还有一次,佛坪一个向导曾被“吊梁子”弹起倒挂在树上,幸亏被同伴救了下来。
万没想到,接下来就是自己,而且中的还是一种闻所未闻、威力可怕的机关。他只有责备自己:太大意了。
四
山野是寂静的。寂静中,他忽然听到赵俊军的尸体发出奇怪的“嘎叭嘎叭”声。他马上明白了,这是俊军骨头受压断裂的声音。俊军个子较高,加上又是跪姿,故而承受了大部分重量,而他才得以爬在俊军撑起的一点空隙中生存。现在,巨石的重压在压缩着俊军的尸体。同时,他发现俊军那只承受重量的左脚也已下陷了约5厘米,他很明白接下来的是什么。
他再看俊军的脸,重压之下更变了形,眼睛鼓起来了,舌头也伸得老长。李先敏从来没有如此近地面对着如此骇人的一张面孔。
一想到过一会儿就该轮到自己了,自己也将被压成这个样子,自己的骨头也被压折压碎,李先敏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如果说刚才还对获救抱有希望的话,这会儿只有彻底的绝望了。
“嘎叭嘎叭”声在继续,像死神“腾腾”的脚步。
面临死亡时,人的思维总是最活跃的。
他想起自己苦读12年才考上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系,分配到太白山自然保护区工作才10年,工作刚上路,还有许多设想未实现,却就要死了,而且死得这样惨,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他又想起年近70的老母亲,不知自己死后,年迈的老母亲能否承受住老年丧子的打击。他又想起妻子和儿子。他温柔和善的妻子小何单位倒闭,几年来一直在私人幼儿园打工,每月工资300多元。自己死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又如何过下去。而他活泼可爱的儿子才8岁,才上二年级,就没有了父亲,以后在孤苦中如何长大……越想,眼泪越多。
他打算给家里留几句遗言,可是,纸和笔都在左边口袋里,左手动不了,右手又伸不过去。只好就这样一句话不留地走了,他想。
背上的石头压力越来越大,他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已经快要窒息,内脏好象要被挤爆挤裂……眼看死亡就要来了,来攫取他35岁的正当盛年的生命了。
怎么办呢?他急速地动着脑筋:脊背向上拱不起,就只有向下行动。他不断地掏身子下面的土,最终掏出一个浅坑,将胸腹部放进去,将最易受伤的内脏保护起来。这样一来,呼吸果然好多了。
为防止再看到俊军那骇人的脸,而摧毁自己生存的意志,他索性把眼镜摘下,扔了出去。果然,眼前一模糊,便减少了许多恐怖感。
天渐渐黑了下来,山野的寒风呼呼地吹着,野猪、豺狗这些猛兽该出来觅食了。他知道,豺狗对血味特别灵敏,而俊军的血已流了好几个小时,血味在山里会飘散得很远,他被砸伤的右腿半露在外边,他怕给豺狗吃了,可又收不进来,只好不停地吆喝,驱赶豺狗。
压了大半天了,尿憋得慌,他硬忍住不敢尿。一尿必然尿湿衣裤,在这个寒冷的山梁上,冰冷的雪加上冰凉的尿,会把自己冻成冰人的,这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五
大约在晚上10点钟,他已有些迷迷糊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呼喊声,他又惊又喜,连忙答应。声音赵来越近,手电光越来越亮,他终于坚持到了获救的时刻。
原来李先敏中午呼喊时,附近的两名普查队员就听到了,他们也顺着声音向出事的山梁上寻找过,但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就只好跑到山下向保护站的人求援。当晚,普查队员和当地村民共20多人,打着手电,拿着砍刀,满山遍野地寻找李先敏和赵俊军,终于找到了千斤闸跟前。抢在最前面的是5个山民,他们一见这惨状都哭了。
随后就是紧张的抢救。压在赵俊军和李先敏身上的石头大小共18块,总重约两三千斤,小点的重约百余斤,还可搬掉,两块大的至少各有300斤,几个人都抬不动,只好用木杠撬。真不知道那些偷猎者是怎样架上去的。
被掏出的李先敏由20多人轮换着抬到山下,经一番紧急救治又被送到西安西京医院,赵俊军的尸体也被抬到山下。
此后,佛坪县公安局围绕“千斤闸”展开侦查,据说已有明显进展。
李先敏获救了,比起死者,他当然是幸运的。然而虽经20多天的治疗,他的伤势现在还不容乐观,右腿神经损伤,小腿肌肉萎缩,脚掌失去感觉,腰部脊椎压缩性骨折。大夫表示,三个月后如还没有效果,就必须做手术。李先敏说,天天躺在病床上,他常常想哭。
可恨的偷猎者!可恨的“千斤闸”!
不过,他们中了“千斤闸”,大熊猫就可避免一次“千斤闸”;佛坪自然保护区大概会汲取教训,在区内搞一次彻底清查,如是,又是大熊猫之幸了。
附照:爱人小何在照顾卧床的李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