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文/张泠
母亲很小就成了孤儿,被当地的一户有钱人家领养。在豁达开明的养父母的悉心关照下,天性聪颖而好学的母亲受到了良好的家庭薰陶和知识启蒙。
在母亲刚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因为她养父“罪恶的地主成份”被批斗致死和没收了全部田地、家产而经济窘迫,同时为了照顾卧病在床的养母,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的母亲不得不含泪离开了心爱的学校。从优越的家境到突然间的一无所有,母亲形容自己是“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更何况那时她才12岁呀,便开始了艰难同命运抗争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被时常站在教室外母亲专注的神情所打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破例招收母亲到学校边打杂边学习。然后母亲以14岁的年龄去陕南的大山中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多年以后,母亲总忆起当年的老校长,而我也同样充满了敬重和感激:为他的善举;为有那么多的山里人像母亲念叨他一样念叨母亲的名字!
在一个叫白雀寺的山村里,母亲建起了该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简易小学,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学校逐渐发展步入正轨。母亲又调到镇上,在这里除了教学工作之外,有机会旁听初中的课程。母亲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考上了中师,毕业后被分到县城教书。
那时候的母亲年轻漂亮、单纯开朗,又能歌善舞,身边自然有不少追随者。这使当时一直坚持自学、争取有更大发展的母亲很苦恼,以她的善良不想伤害他人,可又缺乏社会经验来处理这些事情。于是,有了流言蜚语、恶意中伤,迷茫中的母亲最后赌气般地嫁给了与自己相同成份的父亲。又由于“成份”问题,母亲被迫回到相对清静地秦巴山区学校,在大山的褶皱里默默地播洒知识和文明,直到退休。
其实,以自己的特长母亲有几次改变职业的机会。最令她难忘的一次是去长春电影制版厂试镜头,拍了系列照片,还发了商调函。可文教局不批准,母亲也未做任何努力便放弃了——童年的经历、少年的磨难造就了母亲自傲又自卑的性格:她不愿求人。只是略有遗憾地把其中的一幅大照片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中央,以至于后来曾有串门的知青说:“这个《春苗》电影里的女主角就是漂亮!”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母亲是美丽优雅而威严的,一幅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尽管我穿着她精心缝制的带花边衣裙和袢扣天鹅绒布鞋受到过不少称赞和羡慕的目光;尽管她也教我看图识字、唱歌跳舞,可我仍觉得母亲不够亲近,以后随着弟弟妹妹的相继降临,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母亲不再有弹着手风琴深情高歌的陶醉,也不再有沏一杯绿茶捧着《红楼梦》陷入沉思的闲暇;写了一半的手稿早丢进了抽屉一角,而与众不同的白色领花磨破了也没换下来……充斥着母亲全部时间与空间的是永远也备不完的课、改不完的作业;永远也做不完的衣服鞋子、干不完的家务。在如同陀螺一般旋转的日日夜夜里,母亲憔悴了、黯淡了,唯一还能展现一点神采的便是走进教室娓娓讲课的时候。她沉浸其中似乎忘了繁杂琐碎,也远离了艰辛清贫,眼睛亮晶晶的,那么投入,那么执著;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就打手势比划着讲,以至全班同学都感动得哭了……这是母亲坚守的最后净土,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啊!长大后我才明白:在那样一个无法实施计划生育的年代,对于不想多要孩子,一心追求上进渴望发挥自身价值而又不被父亲理解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无奈、沉重又压抑的日子!
在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面前,在矛盾的夹缝里,极具责任心的母亲挣扎得很苦,也很累。记得小弟刚满2周岁的时候不慎被烫伤,右半边脸目不忍睹、右耳几乎要掉下来。正在上课的母亲得到消息后飞奔至医院,可只过了两天就抱着虚弱的小弟回到了学校,她说已学会了换药。就这样,母亲白天把小弟托付给一位大婶继续上课,课余则精心照料。为了不至留下疤痕,也为了哄孩子不哭免得影响邻里休息,每个晚上,母亲都是合衣靠在床头抱着小弟渡过漫漫长夜的。整整一个月啊,母亲没有躺下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有耽误学生的功课,只是她自己却瘦得变了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母亲望不到尽头的耕耘与忘我的辛劳中,学生们一届届地告别了母校,我们也逐渐长大成人。两鬓花白的母亲终于离开了相伴一生的讲台,在大家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走出大山的怀抱,回到市里。
退休后的母亲可以歇歇了,没想到她却迫不及待地背上书包走进了老年大学,并欣喜地说:“这是我追寻了一辈子的梦!”那天早过了放学时间还不见母亲回来,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学校,推开门,只见偌大的教室只有母亲一个人,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地边翻书边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和厚厚的笔记本上,反射出一种圣洁、慈祥而灿烂的光芒,我的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