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文/李阳波
卖烤红芋的小摊位,在每年入秋时节悄然出现在大街小巷。它挟卷一股泥土芬芳,在城市上空顽强地宣示一种阶级感情,灌输一种泥土精神,尽管廉价。
但是,除了这诱人的香味,老实说,烤红芋仍不能说已是种多么讨人喜欢的东西。稍有常识的农家子弟都明白,吃了这种烤红芋,就会臭屁连天,大煞风景,这和原来诱人的香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烤红芋的这种属性,使步履匆忙的城里人一方面挡不住飘香的诱惑,一方面又在卖红芋的摊位前颇费踌躇。这种属性同时也决定了烤红芋的命运:既没有被城市完全拒绝,又没有被城市完全接受。
从红芋到烤红芋,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却是一个质的飞跃。庄稼人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手艺,使红芋从一种自家消受甚至是用来喂猪的廉价食品,一下子上升到商品的行列,并试图喂养城市。尽管这是最简单的粗加工产品,但用一句最时髦的经济术语来说,它的附加值得以提高——价钱差不多增长了两倍。
烤红芋需要的是经验和耐心,这正好是农夫们与生俱来的良好品质。只要看着他们粗糙的大手充满信心地从炉火里摸出了一个个热乎乎的红芋,你就知道他们对这行当积累了多少经验。此外,烤红芋的优势还在于它不需要做任何广告,主人就可以在最拥挤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摆出几个烤熟的红芋,然后拢起双手蹲在一旁,等待客人的光临。这种恭敬谨微的姿态,就像一位淳朴老实的农民来到富豪的客厅,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一角。然后用温暖的目光将主人打量,显而易见,这是一种会给双方带来巨大心理反差的场景。但是,聪明人明白,这位农夫不是祈求施舍,而是一种典型农民式狡黠的进攻姿态,是一种艰难环境下练就的别无选择的姿态,目的在于使对方放松警惕,不要紧闭窗户,因为城市的大门总是对穷人紧闭的。同样,烤红芋在大街上的命运,就这样充满卑微的进攻姿态。也许你不喜欢它,但你无法排斥它,这么多年了,烤红芋就这样恭顺地喂养着人们,并表达主人朴素的愿望。
烤红芋如此轻而易举地抵达城市,这和它低微的姿态以及简单可行的操作性是分不开的,这与拿一把刷子一支鞋油的乡村少女进城擦皮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成本低廉,操作简易。这无疑是一无所有者进军城市的首选方案,没有比这更实用有效的办法了。可以说,烤红芋是农夫投放城市的测试剂,是他们来城市割草的镰刀。这是他们祖传的武器,虽然简陋粗糙,但得心应手经久耐用。
在当今城市和乡村大碰撞的时代,烤红芋不仅联系着泥土和水泥,也充当进攻与防守的缓冲地带。因此,在灯红酒绿的背景下,烤红芋的出现就成了种奇妙的暗示,这种未加任何包装的产品,尽管未能完全调和腐朽的胭脂与人肉味,但仍在恭顺的姿态中,不卑不亢地扮演一个清醒者的角色,时刻唤醒着每一个从泥土走来的淘金者血脉的源泉,唤醒每一个陷入城市欲海的堕落者最初的良知。
当然,如果以为几缕烤红芋的香味就能清洁污浊的空气,这多少有些夸大其辞,只是,作为一种无孔不入的存在,烤红芋的确留给了我们一种温暖而又伤感的情绪。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红芋挽救了无数生命,它注定要和贫困者相依为命,并在最艰难的时候闪露光芒。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出现在街头的烤红芋就成了某种调味品,一种低头而不愿屈服的前哨卫士,同时扮演了一个屈辱、悲壮和最终胜利者的角色——通过出卖廉价劳动力,最终赢得一块立身之地。
独自摆在街头的烤红芋摊,一个个显得那么孤单而落寞,只有终生与泥土为伍的农夫清楚,烤红芋从来就没有和浪漫联系在一起,跟成千上万的打工仔打工妹一样,他们的身影隐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这些乡村前卫,来不及作任何准备,就匆匆忙忙跻身城市的列车,如今他们流浪在城市的屋檐下,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显得如此忧伤疲惫而又充满渴望,只要一声召唤,他们就立即两眼放光,像沙漠里绝望的旅人遇到甘泉一样精神亢奋。
烤红芋,默默无语地呆在街头,仍在等待人来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