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文/陈文野
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这样的高寿对于从风雨中走过来的乡下妇女,确实不易。
母亲的路是艰难的。
记得小时候,看到母亲洗脚时常常躲在墙后人不易看见的地方。母亲说她的脚很丑,很难看,我们都不相信,虽然我们都知道母亲缠的是小脚。后来她病了,我们给她洗脚,才真的感到如此惨不忍睹。除大拇趾独独地伸着外,其余四趾都被一一压在脚板下面,几乎看不见。乍一看,仅见一拇趾和弯曲的骨节。
我疑惑人的脚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母亲笑了:“哪能是长的呢?”她告诉我,当她还是八九岁时,外婆就为她缠脚。外婆先用打碎的瓷碗片将她的四个脚趾骨节处割破,将脚趾一个压一个,全部压入脚板底下,再用长长的裹脚布把脚紧紧地缠起来,脚缠好,还得经常走,要把骨节压断,坏死才行。
“那不是很痛吗?”我追问。
“当然很痛,那又有啥办法呢?我不想走,你外婆就拿棍打我,我扶着墙边走边哭,走得慢了还要挨打。流的血流的泪有多少,你哪能想得到!”听了母亲的话,我不禁恨起外婆来了。其实外婆是个啥眉目,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只是觉得外婆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的女儿呢?母亲说:“那也不能全怪你外婆,那个世道盛行缠小脚。谁家女子是大脚片子就嫁不出去,家里人还被笑话呢!你看我这脚就不是‘三寸金莲’,还是和你外婆争斗后把脚放大了的。”
母亲就是颠着这个“解放”了的小脚支撑着她的人生。母亲是1930年人称民国18年大年馑之后,从西府凤翔远嫁到我家的。那时陕西全境受灾达八十余县,赤地千里,凤翔一带,两三元钱可买十余岁的孤女,乾县附近三四角钱可购得一二亩耕田。
我们村是个小村,我们家又是个穷家,靠那几分薄地无论如何是养不活一家人的。母亲十六岁做了人妻,初冬穿着薄薄的衣衫,早早起来,在我们陈家祖坟上的大槐树下扫落叶,然后就纺线。那个年龄的她,怎么能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呢?她远离娘家,我的祖母也时不时地找她的差错,甚至少不了打骂;她娘家是无人知道的,自然也帮不了忙。无奈,在乡邻的劝说下,母亲来到了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身边,在咸阳为人浆洗衣物,摆货摊,过起沿街挑担的颠簸生活。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出生了。当然,视孩子如她命根子的母亲,痛苦的脸上曾掠过一丝微笑,但马家匪军血洗咸阳城的杀戳,父亲在风浪中摆渡渭河,给她又没少留下惊恐。
1949年5月,西安及关中县城获得解放。退往西府的胡宗南得了青宁二马支持,6月中旬联合反攻西安。骄横凶残的马家骑兵闯进咸阳城,这时,我的父亲挑着两个筐子,一头放着长我三岁的兄长,一头放着一岁的我,携着母亲,随着逃难的人流涌出了咸阳城,在东郊外一个放置草料的窑中躲避。城头炮火连天,晚上坟头上架着机枪喷扫的火舌都看得清楚,天空简直成了一块烧红的钢板。当时,吓得我直哭,窑主和其他人都不让我们进去,只怕受到连累而遭到马家骑兵的杀害。万般无奈,母亲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抱,让啼哭声消失在她的衣内,才使得我们得以躲避。翌日,解放军猛烈的炮火,才使马家骑兵锐气大挫,横尸遍野。
母亲虽识字不多,但知书达理。看隔壁七伯家祖上曾出过“秀才”,说什么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把书念成。困难时期,别说生活的艰难,要供两个孩子到十五里外的镇上读中学,光住校带馍就把人能压垮。家中六七口人喝稀溜溜的糁子菜汤、吃蔓荆根,哪有面去蒸馍呀!可她把仅有的面合成菜团,让我们带上,临行母亲艰难地微笑着对我们说:“孩子,上学去吧,好好读书,一切会好起来的。”一个星期六,我们从学校回来,竟面临的是全家断炊。母亲看着饥饿的孩子,到队长面前诉请让人家施舍二斤面,却遭到队长声色俱厉的谩骂。残酷的现实把我击倒了!我们不得不暂停学业,到外面寻吃的。那段日子,我的妹妹因无钱治病,也夭折了。但心里苦涩的母亲脸上却挂着微笑,她不愿让孩子的心受创伤,而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载。她家里忙完忙地里,整天忙个不停。
此后的日子里,母亲搬出了祖上留下的那辆纺车,替人家纺线挣钱,每晚,纺车的“嗡嗡”声把弟妹们送入梦乡,只有那盏如豆的煤油灯照射出的影子伴着母亲一夜一夜摇落了星辰,摇升了太阳。整整一个冬天,她用辛劳终于换回了可怜的一点血汗钱,使我们读完了中学。至那以后,母亲面容憔悴,白发增加,看上去也老了许多。随后,我到了四十里外的县城去上高中,直到我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的眼中才蓄满泪水。我怎么也没想到,人高兴还能哭?
有年春天,村里来了照相的人,劝说母亲趁年轻照张相,可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照,总是说,照那干啥,有这钱还能给娃买支钢笔呢。后来有几次机会,同样被母亲推辞了。就这样,时间过去二十多年,孩子都出人头地了,母亲的日子也晴朗了,她还是没有一张照片。无奈,我只好请了个摄影师,到家给她照了张彩照。她平生拿起自己的第一张相片端祥,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可从她慈祥面容的额头上像刀砍似的皱纹里,我体味到了人世的辛酸。另一张全身像,自然也照上了她那“解放”了的小脚。母亲用她那尖尖的小脚坚定地走着,一生都在与恶运抗争。
母亲,和母亲那一代的劳动妇女,留下的足迹已足够我们一生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