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文/孙军
在北京,我的第一个老板是老破烂。老破烂没有姓名。我问过他,他说:“知不道”。老破烂也没有年龄。我当然也问过,他也说:“知不道。”这倒能猜:他的脸多皱,他的半秃头花白,应该是个老年人。
老年人的老破烂却爱做小。他做我的老板之前,我俩就是邻居,也可以说是同室。我俩的屋子原来是一间小屋,房东马嫂在屋中间立了一块五合板变成了两间小小屋。他先我半年住在这儿,我来时,他帮我搬东又搬西,很殷勤并一个劲地喊我大哥大哥。我觉得不妥,请他不要这样叫,他却叫得更欢,很自然很诚恳的样子。我自从来到北京,没人尊敬我,我受尽了冷眼甚至屈辱,如今冷不丁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老实说,我的心里还是挺舒服的。房东马嫂却时时提醒我:“你要小心,老头儿鬼着呢!”我倒觉得没什么,他再鬼能把我怎样?
我来北京,是丢掉我的旧工作来寻找新工作的。找来寻去,终至于我一文不名准备倒毙街头。不得已,我与马嫂探讨活路。我俩正在院里探讨着,老破烂入院打水,谦卑地插言道:“大哥,拣破烂顶顶好,你不嫌……”“去去去!”马嫂挥了挥手撵他走了。“你小心上当!”马嫂说,“老头最近跌折了腿,拉不了车啦,他想让你给他拉车,拉他那辆毛驴车。”我想起来了,老破烂拣破烂是拉着一辆两个轱辘的小木板车的。马嫂曾说过,那叫毛驴车。
很遗憾,我与马嫂什么也没探讨出来。于是,我敲响五合板同老破烂说了我的意思,老破烂也说了我具体干的活儿和我的待遇。正如马嫂所料,他的毛驴车由我拉,他拣他的我拣我的,谁拣的归谁,他联系了一家收购站,每隔二十多天来车拉一次。我请他先支我一点钱,他说可以借,但要利息,一毛的利,即一元的利息是一毛。这明明是高利贷,但我还是和他借了十元。我又问他:“我们一天能拣多少钱?”他说:“没准儿,不好,二块,好了,三块,知不道。”
第二天,天尚黑着,老破烂就敲响了五合板的墙壁:“兄弟,亮了。”我就起来了,正式被老破烂雇了。从此,老破烂改称我为兄弟。从此,我就拉着毛驴车,跟着老破烂走街串巷。
工作愈久,我愈讨厌老破烂这个人。有一次,我俩在一个大垃圾堆中拣破烂,路过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很严肃地问老破烂:“你有照吗?”“什么照?”“执照。”老破烂便不回答,只是笑,谄媚地笑:“大哥。”“过来!”胖子更严肃。老破烂乖乖地离开垃圾堆,我也跟过去。“暂住证有吗?”胖子又问。“大哥,您不认识我啦,我是老破烂。”“甭废话,没执照,也没暂住证,是不?那就罚款!”胖子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在老破烂的半秃花白头上拍。老破烂一脸的谄媚,从怀里摸出一硬盒,分明一硬盒希尔顿香烟,塞向胖子的胖手。胖子的胖手推了一下:“脏东西甭碰我!”“大哥,这烟可顶顶好顶顶香顶顶....”推让中,那烟入了胖人的口袋。胖子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最后说:“下回注意!”晃着身子走开。胖子的背影消失了,我问老破烂:“注意什么?”“知不道。”“拣破烂也要执照?”“知不道”。“你给他一盒希尔顿,值得吗?”“兄弟,那是顶顶好烟,咱不享受。”“我是说那烟太贵了。你买的?”“拣的,咱拣了一条,发霉了,咱不抽,咱不享受。”这就是老破烂,不仅下贱,也鬼,或者说是吝啬。他的饭,除了馒头以外什么也不买,都取之于垃圾堆。我讨厌老破烂,更讨厌这个工作。
幸运的是,这屈辱的生活总算告一段落了,我终于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新的工作管食宿,我就要搬走了。这拣破烂,我总共拣了二十天,按照老破烂说的“好了三块小好二块”,我取中间数,一天以二点五元计,我的收入就是五十元。而我这二十天,累计共向老破烂借款四十五元,加上利息,估计不到五十元。我准备不辞而别。
然而,我刚收拾好东西,老破烂却找我来了,手里捏了一叠小纸片和一支铅笔:“兄弟要走,咱们结帐吧。”我只好让他算。他先算我的借款,算来算去,算出这样的一个数字;本息合起来共八十二元零五毛。我觉得他算错了,我自己算,结果不一样,本息加起来仅四十八元零二毛。折腾了许多次,他的数字不变,我的数字也没变。最后我终于明白:我俩的利息算法不一样。我以为一毛的利息是月息,而老破烂竟是日息,也就是说,我借他一元的利息,一天就是一毛,而十天就是一元!怎么能这么算呢?这不是明明地坑人吗?我怒视着他那脏兮兮的认真的脸,暗想:和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一般见识呢?便冷冷地说:“好吧,你的借款就这么算,你算一下我拣的吧。”
老破烂又开始算我拣的那些破烂,摆弄着那些小纸片认真地算。许久,他抬起来头说:“钱是三百二十二元零八毛。”“怎么会呢?你不是说一天拣好了也只有三元呀!这样下来,一天十五元还多!”“那是蒙别人的。”“有什么可蒙的?”“咦,兄弟,别人眼红呀!咱不能让别人眼红。兄弟,你拉车不能白拉,你看一天给你……”“多给我钱不合适,这样吧,我要二百,其余的归你的借款。”“多啦。”他说,“我算一下。”捏了铅笔要算,我夺过了铅笔:“就这样啦,不算啦。”他笑,是非常感激地笑,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终于说;“兄弟,你真好,你顶顶好!”
几个月后,我去看老破烂,他却搬走了。马嫂说:“太脏,又不老实,轰走啦!”“那他搬哪儿了?”“谁能知道。”我此后再也没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