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尔东
周末去看望父母。吃过饭,母亲想起了什么,双眸一亮,望着我说:“你知道我前几天看见了谁么?白老师!她一直很注意你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她说,她当初没有看错,你果然有了出息!”
吾生不幸,上初中二年级便赶上了十年动乱,华夏虽大,从此便很难安放一张课桌。所以,从小学三年级起就是我们班主任白月娥老师教我的时间最长。
白老师那时不过二十多岁,她是归国华侨,打扮便带些洋味。一头浓密的长发总是修饰得极有光泽,用一支白色的发卡一别,如瀑布一样泻落肩头。
当时我很淘气,常常因为一块橡皮或一把小刀,将同桌的女同学惹哭。兴起时,还在课桌上走来走去,气得白老师捂着脸掉泪。升入小学四年级后,我忽然心血来潮地去问白老师,如果从此“改邪归正”,能不能加入少先队?白老师听了,像黑葡萄一样明澈的双眸立即进出了欣喜的目光:“当然能!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学习,不但能入队,将来还可以当作家、科学家或高级工程师呢!”放学后,白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转动着桌上的地球仪,指着那块雄鸡一样的版图,说:“咱们国家虽然很大,但是还很穷。你非常聪明,我真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建设祖国的有用之材!”
这以后,白老师关注着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宣读,墙报也交给我“全权”设计编排。有一次,我正在为召开家长会布置墙报,白老师领着几个同事走进来,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地夸奖着。我一回头,看见白老师的脸上布满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朝霞一样灿烂,成了激励我的一道永恒的风景。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在全年级数一数二,不但入了队,而且担任了少先队中队长。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母亲都会高兴地说:“今天,白老师又表扬了你,你可要努力,不要辜负了白老师的期望……”
读到初中二年级,十年浩劫开始了。学校停课,白老师的身影也从讲台上消失了。
再次见到白老师的情景竟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无所事事的我在街上闲逛。路过镇政府附近的一座小院时,看见围了很多人。
台阶上两个红卫兵正反剪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双臂,强行剪她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长发飘然而落,像是凄风中的落叶。他们留下年轻女人头中间一绺没有剪掉,为了羞辱她,抓住这绺头发用力扬起她的脸。
啊,白老师!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呢!眉毛已被剃光,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目光并不投向人群,而是直刺苍天,充满茫然、屈辱与绝望。
白老师的脖子上被挂了一个牌子,上书:“里通外国的女特务资产阶级的臭小姐。”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回家后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罢,半响无语,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令人断肠。
这以后的一天,我又一次经过镇政府门前。见门口挂了一块牌子: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我踏上高高的台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进院子,是冥冥中怀有一种期待?还是想探寻一下里面的奥秘?院子里一个人正佝偻着身子在有气无力地扫地。她穿一身肥大破旧的中山装,戴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脸被一只大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见到我,她黯然的目光倏然一亮,慢慢摘下口罩,冲我凄然一笑。那笑容像阴天的一片云翳,令人不忍相对。白老师!在认出她的同时,我发出一声惊叫。她丢掉扫帚,向我走来。我极为惊恐,一步步后退,突然脚被一块砖头绊住,险些摔了一跤,内心更加害怕,一转身,便忙不择路地逃出了院子……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我下乡、做工,走南闯北;幼时的记忆早已被时间的尘埃密封。没想到,白老师竟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尽管当命运把她抛入灾难的深谷时,我连一缕淡淡的微笑都没能给予她。
师恩难言。
白老师,您能原谅学生当初的愚昧与无知吗?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您已经年过花甲。但愿您能读到这篇短文,因为它传递的不仅仅是我迟到的愧疚,更捎去了学生一片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