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日乾
凭借电视，如身临其境一般看了几场举世闻名的西班牙斗牛。我愕然。我羞愤。说什么“经典艺术”、“休闲文化”，我只见满场血的飞洒，恶的蹁跹，此外便是对残忍的欢呼。谓予不信或所见相反者，不妨重新坐下来面对荧屏，静观其中的形形色色——
先看阵容。一方是自封为灵长的人，一方是被贬为畜牲的牛。人方是主斗手，斗篷手，长枪手，花镖手，总共上十人协同作战的大军，明枪暗器全副武装，牛方却是一兵之孤旅，除了天生的一对弯角，“首”无寸铁，赤“脖”上场。恰如十万天兵战一猴，除了中国的神魔小说《西游记》，到哪里去欣赏这种大煞风景的格斗？
再看战法。名曰“斗”牛，一不斗力二不斗勇（从无哪位猛士双手握住牛角将其摔倒，或拽住牛尾使其前冲不得，旋转不疾，更没有谁钻入腹下将牛掀翻），自始至终只有“逗”。天性所致加上特殊训练的结果，牛见了红色便不顾一切地去进攻，斗牛主角及其助手们手持红绿两面的斗篷，先以红面对着牛抖动，待牛猛扑过来，又将绿面翻出，牛于是停止追扑，或因惯性而仆地。如是反反复复，逗得牛怒不可遏。此时，骑士上场。其坐下之高头大马，身裹红色铁甲，牛一见便直扑猛顶。骑手的任务是待牛死死抵住铁甲时顺势以长矛直刺其肩背。牛一个劲低头冒进，越是向前，矛头入肉越深。从长矛下挣脱出来的蛮牛血流浃颈，已是狂躁半疯状态，于是花镖手伺机偷袭，将尖端带钩的花镖插入牛的伤处。万一某牛觉出这位竟是放黑枪的杀手而追扑报复时，投镖手便连跌带爬屁滚尿流地钻进场边的钢铁“碉堡”去。抓不到逃匿不出的刺客，牛只能身带重创和三对花镖疼痛万分地满场狂奔。最后，再由那位头戴三角帽，身着锦绣装的一号人物故伎重演，将已完全疯傻的对手逗得精疲力竭摇晃欲倒而后杀之，算是大获全胜。
看台上万头攒动，看客们百脉偾兴。我无法理解，是何魔力使他们如此狂热。
“力”兮“勇”兮，如前所言毫不沾边。那么，是高超的竞技吗？斗牛士的绝活无非是翻红覆绿，至于其剑术，只在牛已失血发懵瑟缩踉跄之后施展，竟也有几次三番不中要害的，实难望《庄子》中善于解牛的庖丁之项背。投镖者乘牛之危装怯作勇，很像马戏丑角，而长枪手稳坐“铁”马万无一失的简单劳作，只要不饿着肚子，是白痴也能胜任的。“技止此耳”，魅力何在？
我知道有人在嗤笑了：人家西班牙斗牛的最大特点正是“逗”，一剑毙命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愕然正在此，生而为人，我的羞愤亦缘此。万物皆为我生，要吃时食你肉喝你血，剥皮抽筋皆不用眨眼。吃得太撑想寻刺激了，就玩你的生死于股掌。想痛快一死吗？没那么容易！本灵长喜欢把淋漓的鲜血视为天花坠地，把声声惨叫当作凤鸣九霄，把痉挛颤栗想象成死前俯首称臣的膜拜！——这就是我跻身其中的人类，创造了平等博爱等等动听之词，把文明道义挂在嘴边的人类。我以为，对于血腥如此嗜好，对于折磨生命如此兴味盎然的“灵长”，肯定是既无“牲道”也无人道的。中国古时有割人千刀才使气绝的虐杀，西方也有钉人于十字架的酷刑。16世纪，西班牙人曾以斗牛士摧残牛的手段宰割视他们为贵宾的印第安人，终至毁灭了历史上灿烂的玛雅文化。20世纪，东西半球两个本也优秀的民族竟在他们嗜血成性的领袖煽惑下满世界展示其杀人为乐的魔性。仅仅几年前，俄罗斯境内的“人上人乐园”曾“聘用”活人充当“人兽”，供贵族大亨们打猎消遣。一日，某“嘉宾”放出20条狼犬，将正欲逃入密林的“猎物”扑倒拖回，然后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众猎手有意将枪口抬高一寸，让飞蝗般的子弹尖啸着从“人兽”头上掠过，借以欣赏他们吓得要死的觳觫和惨叫（1996年6月21日《中华周末报》）……
11月13日《中国青年报》有文章说：“动物福利考验人类道德”。而西班牙斗牛这类“无心灵的文化传统”，只能使人心长满荒草，结成冰山。好在据这文章说，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有法律禁止虐待动物，最近德国国会更通过决议，要用宪法来保障动物作为生命存在的权利。让我为以牛为代表的不会说话但同样有喜乐痛苦之感的动物们庆幸，——它们有些是以生命贡献于人的，也为我们总想成为万物霸主的人类庆幸，——或许，人类还有望不被自己心中的魔鬼拖下无底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