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城蓉
那一天,走在苏州的老街上,看暮色中的公共汽车司机急着回家而将车开得疾如流星,才刚九点的街道上已少有人迹,只有两旁的杨树映着黄昏的灯光,那一瞬间,我恍如回到了自己童年时的小城,又看到了那逝去已久的小城街景。
那是六十年代的小城,安静的古朴的老街两旁有着木制的陈旧老房,剥色的朱红色大门、翘檐和小窗。新街两边用花木隔出人行道,老杨树枝繁叶茂,给两旁灰蒙蒙的简易楼添了点生气。杂货店的光线老是昏暗不明,买东西永远要排长长的队。时光是沉闷的单调的,像夏天的知了般永远发出一个声音。只有工厂四周那绿意葱葱的田野是我记忆的乐园。而今那带给我们快乐的麦子棉花玉米秆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小城的面积越来越大,小城的人也越来越多,当年的宁静已难寻觅。当你站在高处俯看这个小城,那一座座立意新颖的新建高楼宛若雕塑,那大面积蓝色绿色的玻璃镜面漂亮清新,拓宽后的主街道宽阔明亮,夜幕下的密集往来的小轿车联缀成一条条流动的星河,哦,这就是我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它曾经如此的陈旧,却在一季春风中换了新装。
我曾感慨江南风水之美历代才子之多,然而夜深人静时翻阅资料才发现,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仅是秦始皇建功立业并居住了一生的地方,而且是西汉硕儒董仲舒修书著学的地方;它不但是百代英主唐太宗施政改革一展雄才之地,而且是名流俊杰辈出之所。咸阳,这个公元前350由秦孝公始名,意为山水俱阳的小城啊,在二千多年前可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它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城市人口达80万以上,整个咸阳离宫别馆、亭台楼阁,连绵复压,隔离天日,仅咸阳周围就有宫室271所,关外四百余所。就像今天的上海外滩是万国建筑的博物馆,当年的咸阳也是秦所灭的六国建筑博物馆,并有着世界上最大最宏伟的阿房宫。
阿房宫,一个让后人在惋惜中想象的地方,那三个月的大火才烧遍的地方。它东起临潼,西到咸阳,华山为城,渭水为池,五步一楼,十步一阙,檐牙高啄,廊腰缦回,长达三百余里,当时修筑阿房宫的刑徒就达三十万人。唐人李商隐有诗道:“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自是当时天地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好一片令天地沉醉的山河。二千年前的春风中,那灞柳伤别的离人是否还站在宫柳黄金枝的水边?那秦宫众女梳洗的胭脂河啊,可还记得那如画的容颜?又是哪一个风水先生,将这片焦土圈为风水圣地,从此以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据统计,咸阳大大小小的坟冢有800座,其中汉唐帝王陵墓就达18座。
有一个台湾青年到了毕郢原上,他不跟旅游团去看汉高祖刘邦长陵,也不看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乾陵,而是独自背着包拿着图去找汉哀帝刘欣的义陵。刘欣即位时西汉王朝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他虽自小天资聪颖,通晓诗书经典却也无回天之力,从历史上看没有什么贡献和作为,但刘欣非常爱臣。一次他和大臣议事后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衣带压在一个大臣的身下,为了不打扰这个大臣的睡眠,他就令侍卫悄悄拿剪刀来剪断了衣带。这个台湾青年敬重这样爱臣的君主,所以专程跑来,备了酒,坐在那座陵下,度过一个清净的下午。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从此以后,这句听过无数次却在心灵上毫无反响的中文才真正在我心里生动起来,故事书般有血有肉有人物;这块与我命运相连的土地才真正沧桑浑厚起来,那些熟视无睹的地名如秦都、渭城、上林苑、胭脂河都会引我的思想穿越千年的时光。
我在这片土地上神游至秦国,老远就看见十二岁的咸阳少年甘罗正在劝说张唐出行,再游至东汉,就看见咸阳城里的才女班昭正在藏书阁续写《汉书》,又行一程,就与北宋的范仲淹碰上了,听罢他忧国忧民之言,就看见好多咸阳名流走来,有北宋理财家范祥,宋代诗人张舜民,博学多才的康对山,北方维新领袖刘古愚和近代的于右任、魏野畴、王炳南等等。我满怀敬意继续前行,只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汉将军霍去病、卫青正扬鞭驰马,越过渭河,横扫匈奴。后面的更威风了,那是由咸阳历代将军组成的方阵,从三国将军马超、常胜将军李靖、一代名将侯君集、骠骑将军殷化成到回民起义首领白彦虎,特等功臣罗苍海,个个气势如虹,齐声高喊:“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那楼台绮罗都变成梦里的色彩,那武将名士都仿佛前世的乡邻,那残碑地名都惹起追思遥想。此刻的心情,像一个平民翻开了曾为帝王贵族的祖先历史,急于向人述说,而在你那复杂的目光中,我却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