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单振国
窟野河是一条陕北普通的河,它起源于内蒙古毛乌素沙漠,纵切神府、东胜世界级特大露天煤田,主要流经于神木县境内,属黄河水系。
每至夏秋雨季,这条河时常野性肆虐,山洪暴发,浊流汹涌,掠上游北乡黑炭,扫沿岸草木,汹涌南去,流入黄河。而在窟野河下游的南乡则地瘠土厚,无煤少林,村民们燃炊做饭主要靠每年从河里捞来的黑炭和山野里不多的荒草山柴完成。“水如油,炭如金,要娶婆姨攒三冬”,说的就是神木南乡人凄苦的生存现实,因此这条河就成他们祖祖辈辈的一个希望。每至发水期,这里的男人们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跑到河里去捞炭,女人们也要到滩上去捡炭,一河两岸热闹得象过节一般。
七月,当天降大火,南风高吹,云头北攻那么几日后,南乡的人便猜知北面要下一场恶雨了。果然不出他们所料,现在北面正乌云翻滚,霹雳横天,一场噼哩啪啦的大雷雨瓢泼而下。半个时辰后,千沟万壑的山洪卷刷起沉重的黄土泥沙,撕剥烂裸出的煤层炭崖,像一匹匹脱缰烈马,在一路疯狂扫荡中,从四面八方涌进窟野河,河水陡然暴涨,水头泛着乌黑的泡沫,狂卷起黄浊丈高排浪,滚滚如千骑踏来,滔滔像万军杀出,惊天动地,泣鬼吓神,吞云吐日,大难来临,咆哮着威逼着,蛮横着撒野着,翻腾起山石炭块,狂卷着家禽走兽,向南乡一泻而下,向黄河一泻而下……
“头水猛,二水稳,赶上三水不落空”。一般来说,水头是不会有多少东西可捞的,且水急浪凶,也许稍不小心一个恶浪就会把人打得无影无踪,喂了黄河大鱼。这时候男人们总是光着膀子蹴在岸边高处,观察着水势,选择着地段。等水头一过,水流相对平稳,大块大块的黑炭就会一起一伏地飘浮出来,跟着男人们就一个接一个脱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钻入洪流。在这样汹涌的水中是穿不住任何衣服的,它只会增加负担,消耗体力。钻入洪流的男人们,象一片枯叶般无助而渺小地在狂滥的河水中颠簸着漂浮着,观察着判断着,机敏地躲闪着向他们迎面砸来的巨浪,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炭块和财物,如果运气好一点,或许很快就会捞到几件北乡人家的物品,几只仍然活命的猪羊,甚至捞一辆小汽车也是有过的事。而最多的还是黑炭,在这样大而浑的流水中,不论是怎样重的东西也浮若鸿毛,只需轻轻地推引便可以送上河岸。
滩上的女人们则穿着男人们破旧衣服,高高绾起裤腿,一边照看着自己男人捞上来的东西,一边抖着两个肥硕的奶子在滩上捡拾着碎小的炭块和湃到岸边的财物。她们一点也不心慌害怕,因为长在河畔上的男人们从小就在这滔天洪流中炼就了一身好水性;她们也不脸热害羞,出水的男人全都罩一身浑浊的泥浆,不显山不露水,人人都一模一样,很难辨认,但女人们能够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男人。对于这些陕北女人来说,她们才不会把这种场合当真,看一看、说一说是虚的,只能做逗哄戏耍的料;而只有睡在一个炕头上、钻进一个被窝里,才是最真实、最令她们激动的。
看吧,男人们又一次闯入了那滔天洪流,他们搏击着抗争着,苦斗着危难着,站在了生与死的界面上大灾不惧,九死不悔,张扬出了磅礴悲壮的生命之美,惊心动魄的生存之美,顶天立地的雄性之美。但这种美完全是拿他们最宝贵的生命演绎出来的,在这条河上几乎每年都要吞噬几条捞炭男人的生命,就像一片枯叶一样在狂奔的洪流中悄然泯没,在乡邻们的心灵中悄然泯没,感觉苍凉,而记忆并不痛苦,因为接着还有很多很多的男人要继续闯进这洪水之中,去捞取简单的生活……
就在此刻,就在这澎湃壮美、震撼天地的洪流之畔,在这人与魔、生与死的战斗较量之时,忽有嘹亮而轻脆的歌声穿云破雾、披霞带虹般地从岸边的崖畔上飘起,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一个土生土长极年轻英俊的陕北少年的声音: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唉,
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把船来搬?
……
如果你能亲眼目睹陕北男人在洪水中捞炭的一幕,你就会深信陕北男人是钢打铁铸的,是铮铮有声的。他们勇敢无畏,坚毅不屈,生机蓬勃。但我们又不能不回过头来为他们生出些凄凉,生出些悲泣来。因为这毕竟是一首生命艰难、苦难而无奈的绝唱啊!今天,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听到这种绝唱已扬起了她的尾音,陕北男人们正用这种不惧狂流、战胜死亡的精神创造着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