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三余
与共和国同龄的这一茬人,大多和我一样,从小没有照镜子“臭美”的习惯。“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年代红颜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辈须眉乎?偶尔光顾一次镜子,也象做贼似的,瞅一眼镜中的那个小人儿便慌慌离开,生怕别人发现。对于镜子,少时最难忘的记忆是1968年当兵时,18岁的我花了1角钱,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块小圆镜子。到了青春焕发热血奔涌这个自然年龄段,“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直面一回镜子,揣摩半天,不对呀,就觉得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再仔细瞧,该长鼻子的地方也没有生出眼睛,却到底还是看着怪怪的陌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应验的结果,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阴差阳错:根据原籍造反派的来函证明材料,我家系“漏划地主”,家庭成员历史复杂,必须“清理”回家。就此,自己要在部队上混出个人样的宏愿和努力便统统泡汤。
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回家后,我家的问题很快得到甄别。由时,我在20岁那年当上了警察。在单身宿舍的桌子上,我专门买来一面小台镜,基本用途是对着镜子好刮胡子。“文革”时期,大家可以说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上边“脑系”一个个下巴刮得铁青,谁还肯留胡子呢?偏偏自己生就的络腮胡,没个“王法”,只知道一味地长呀长,就怀疑这胡子该不是与头发长错了地方?无奈中只有对着镜子向胡子发狠:你不为我的脸面争光,我也要让你永无出头之日!话虽这么说,可一遇到棘手的案子,几天几夜连轴转,便顾不上那胡子趁机疯长。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小白脸窃贼送进监所,看守民警居然把我当了蟊贼,两人只差打在一起!
30岁以后与光阴的打拼,真象手里的沙子,捏得越紧,不觉中漏得越快。而镜子的功能,也慢慢一分为二:一半对付生生不息的胡子,一半用来“整编”日渐稀少的头发。至于自家的“尊容”嘛,爹妈给的,该是个啥样就是个啥样吧,一如既往地被忽略。“四周一圈铁丝网,中间一个篮球场”,但眼看着昔日郁郁葱葱的天灵盖快要成为不毛之地,又岂肯日趋严重的“沙化”荒凉?每天早起,就不再象年轻时分开五指草草归拢头发,而是在卫生间面对穿衣镜用梳子一回回的“地方支援中央”,并且达观:“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
忽一日,耳朵逮到有人将我悄悄唤“老头”,不由悚然。下班返家,认认真真照了半天镜子:三五老年斑,几多额头纹。呀,这下巴的胡茬又是什么时间开始泛白的呢?你笑笑,面前的他对你直乐:你皱眉,他立马回敬你一个苦脸。想了很久,我才恍然,这镜子里边的跟屁虫决不是自己!一个到了知天命之年的人,自己已经知道生命同时间一样是不可以复制的。我只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我自己。平心而论,我这个在性格上属于那种粗线条的人,自懂事起,就马虎了镜子,马虎了自我外观之“整体形象”,亦无所谓成就之说,但惟有对活着“做人”这两个字,却务求象自然一样真实,不敢懈怠半分。岁月荏苒,人生沉浮,想来那歌德在《浮士德》里最后一句,诗人对生命和时间的顿悟,的确不是任谁都可以品咂出滋味来的: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