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梦川
十九岁那年冬天,我独自离家,在川北一个叫磨岩的小煤矿做工,那个煤矿正处在矿建初期,建设者百分之八十都是来自外地的年轻人。
一切都很简陋,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我们住的是历史悠久的老房子,每面墙上都刷着巨幅标语“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厕所离宿舍大老远,遇上雨天,就得穿上雨鞋打上伞,辛辛苦苦进行一次坎坷泥泞的“长征”才能解决一回内急问题;吃的就更不必说了,有一次加完班,错过了吃饭时间,没打上饭,想自己做,又遇暴雨,水成了黄浆,唯一的一家小卖部也关了门,一个大活人,最后还真活活地饿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只是一月能看一场露天电影,为此还可能付出打针吃药的代价。
刚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不习惯,吃不了苦,想家,有哭的,也有走了的,然而留下来的毕竟还是大多数。
记忆中的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浓雾弥漫,霜天雪地,我每天都在盼太阳,太阳终于出来了,就格外珍惜那份明亮温暖,我常常守在窗前,恋恋不舍地看夕阳慢慢坠下山岗。有时候就一个人去爬山,往大山深处走,固执地走下去,看看能否找得到梦境中的桃花源?山中一个人也没有,当我畏缩却步时,却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采石声,还有雄浑的吆喝声,热泪涌出我的眼眶,我对自己说:记住,你是一个人,你是世界的主宰,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人的精神更强大。
日子在清苦中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我习惯了吃油盐稀饭,习惯了黄水洗脸,也习惯了挑灯夜读,习惯了静默和思考,我和身边的同龄人苦乐与同,融洽友爱如兄弟姐妹,我很快就爱上了那个破地方那种苦生活那些穷姐们穷哥们,真的,现在回想起来,仍是眷恋,仍有泪花在眼底流转。
转眼就到了1990年元旦,1990年非同小可,我们可是九十年代的新一辈啊!怎么过?几个年轻人碰在一起,决定开一场联欢晚会,不能总这样冷冷清清的,得好好热闹一下。
那是我所经历的最开心的一次晚会:我们聚在一间大屋子里,门窗擦得干干净净,拉两根铁丝,剪些花花绿绿的绉纹纸挂上,再给45瓦的电灯泡蒙上红绫子,一下就有了幽幽暗暗的氛围,几乎所有的青年都加入了那场盛会:有表演小品的,有说相声的,有诗歌朗诵的,有独唱有小合唱还有大合唱的,不论高矮胖瘦,不论技艺高低,人人都表演了节目,人人都是晚会的主持人,最后大家一起唱一首歌,歌名叫《我的未来不是梦》,歌声太高亢热烈了,吉它的和声全被淹没,于是我们就敲盆啊钵啊碗啊什么的,我们尽情地唱啊跳啊笑啊,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快乐,原来我们都是很快乐的人,贫穷算得了什么?艰苦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是鲜活的生命,只要给心一点火星,就可以燃烧,那些温暖啊光明啊,就是我们燃烧的产物,它们叫希望。
没有任何舞台道具,没有话筒也没有帷幕,唯一不缺少的,就是真诚,还有青春的热忱,那是支撑剩下来的大多数人生活奋斗下去的动力,只要还有它,埋在贫瘠土层下的理想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开花。
晚会结束后,我们每人还发了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元旦快乐”四个字,我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每天坚持写日记,直到两年后我离开那个地方。十几年后,当我再翻看那满满一大本苦难日记时,竟发现满纸都是诗情画意:春节迎着和煦暖风在田野里挖哲儿根,夏天满山遍野找寻兰花草,秋夜上山沐清风赏明月,冬日围炉烤土豆山芋,闲来无事读读书,兴致来了涂抹文字,寂寞时给亲朋好友写信,孤独时弹吉它唱一夜无星无月的歌,高兴时就呼朋唤友飞斛流觞大醉方休。天啊,真不敢相信,所谓的苦日子,竟包涵了那么多的甜蜜,我也曾经那样幸福充实地生活过!
在2003年的最后一天,烤着暖气喝着热茶,突然想起了1990年的元旦,好象很遥远,其实又不太遥远,只是我真的很纳闷:那些艰难的岁月我都能过得那样快乐,为什么现在我反而总是不快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