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口文/吴梦川
我有一个朋友姓张名冬,家在峨嵋山下住。十年前他给我写信,说他闲闷无事,每每一抬头就能望见峨嵋山顶的皑皑白雪,当时心下一凛,想象他冷漠傲世的黑眼珠是怎样漫不经心往上一掠,雪影山光又是怎样在心上投下清寒的孤绝,那真是惊鸿一瞥啊。当时就心遑遑地想,总有一天要去看看他的峨嵋。张冬也很爽快,说你来吧,我带你走一条不为世人所知的野路,看别人没见过的景,那些世人玩腻了写腻了的风景,有什么看头?峨嵋于我,从此魂牵梦萦。
一晃十年过去了,现在我终于走出陕西,正从乐山出发,前往峨嵋,一路兴奋不已,高速公路十分快捷,一眨眼就抵达了峨嵋市。
在车站大厅里,远远就望见一个瘦瘦的人影匆匆朝这边来,拨开十年的尘雾,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叫张冬的峨嵋男人,笑呵呵迎上去,他倒愣了半天,竟不敢相认。我只得取消热烈的拥抱,伸出右手,等肯定了是我;他才露出雪白的牙齿涩涩地笑,一边感叹着说变化太大了,竟然瘦成这样?知他言外之意必是“世事沧桑”,心里就有点酸楚。
终于见面了!附带还有两家亲眷,共计六口人,简直就是大团圆嘛。嘿嘿,十年之后,友情又派生出亲情,真是意外收获。他给女儿取名“莫闲”,莫等闲的意思,我给小女取名“天子”,巾帼不让须眉,都是用心良苦。寒喧过后,两个男人留在房里看球赛,两个老女就带两个幼女出去逛街玩耍,幼女们又抱又亲又说悄悄话,俨然小姐俩;老女们有一搭没一搭拉家常,琐碎零乱,还有点温情,象春天吹过的小南风。
晚饭时,朋友问:川菜还是火锅?我说本地小吃。于是穿街过巷,去最古老的店子吃叶儿粑和米包子,糯米粉里包了肉馅,再裹上一层绿箬叶,搁在屉里蒸,剥开了叶子吃,又香又糯,让人齿颊留香;然后又吃米粉,有一种猪脑米粉,虽不中听,却极中吃,那猪脑髓又白又软,吃起来香而不腻,十分巴实。
夜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来,起风了,竟很冷。回去的路上,给小女们买了童话书,带回去给她们读,一个一个读,口舌生辉:小女们一个一个听,百听不厌。张冬在一边笑着看,抽他的烟,我向他要了一支——青衣江!有没有淡淡的江河味?流离的沧桑的味道?从脏腑里品味出来的味道?朋友,你所经历过的岁月我也一样经历过啊!烟雾缭绕之中,昔日再现,张冬从记忆中走来:文弱瘦削,落落寡合,胳膊上有刺青,是戴望舒的《雨巷》,读《星星诗刊》,有好诗就抄给我,也谈恋爱,和眼神忧郁的女孩,他想象中的丁香女郎,偶而酗酒,烂醉如泥。
唯恐亏待了我们肚子,夜里一点钟又去了夜市,还是吃,这回要的是涮羊肉火锅,锅里是奶白的汤汁,放了羊肠肚羊杂碎及一些素菜,碗碟里佐些香菜蒜泥豆腐乳,无汤无水沾了吃,别有风味。喝着啤酒,讲些沉重的话,关于生存,关于世事,一边唏嘘,一边痛饮。此时,夜市将散,七零八落显出残败的气象,不甘,却无奈,如有些中年的人生。夜风凛冽,夹着牛毛雨星,阴冷冷直往人骨头里掼,止不住地要哆嗦,才九月呀,什么鬼风!张冬说这地方毗邻峨嵋山,昼夜温差大,风从山上来,总带点积雪的寒气,冬天这地方就更是冷得厉害,一般人适应不了。终是坐不住,吃了一阵便起身回旅馆去了。
尽管天气预报明天峨嵋小雨,张冬还是拿出了一张地形图来,商讨明天的爬山大计,一共设计出了三套方案,本着省时省力的原则,经过缜密的预算和推理,最后定下了最科学合理的方案,然后大家各自分头睡去。
心里很明白,他们绝没有爬山的兴致,只是强打精神尽地主之谊罢了。想起十年前张冬要带我走不为世人所知的野路,不知他还记得?我也不会再提,那时是何等年轻气盛啊,有的是征服世界的激情,总想走自己想走的路,看自己想看的风景。而今猛一低头,落日斜影里看清自己的脚印,每一个都是步人后尘,哪有丝毫不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毕竟只趁年少啊,如今拖儿带口一身累赘,患得患失畏畏缩缩,要上峨嵋绝非易事,还走世人不可知的野路,那真是传奇!这样一想,万念俱灰,连爬山的心思都淡得没有了。
夜里好象下了雨,淅淅索索的,只觉馆驿四璧漏风,被衾不耐五更寒,那魂牵梦萦的峨嵋,象浑浑沌沌一团墨云洇在心上,一夜迷糊,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