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缑稳贤
母亲一生谦卑。谦卑的母亲什么事都顺着父亲由着儿女让着别人。到晚年总觉得为儿女作得不够,从不曾想到要向儿女索取什么。我从学校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一直在外地教书,每年只能熬到寒暑假才能回家探望老人,每次回家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家陪母亲的时间都不长。有好几次回家,妹妹都说,“妈几天前就说梦见你了”,“妈几天前就说你要回来”。我也曾多次下决心要不顾一切在家里多停几天陪伴母亲,可一想起我的学生,我的孩子,就又停不住了。当我惴惴不安又十分内疚地告诉母亲我要走的时候,母亲从未拦挡过我。每次我离家,母亲都要送我到村外,分别时总是那两句话:“把公家的事当成个事,把娃(指我的孩子)管好,不要为我操心。”
2000年6月22日弟弟病逝,24日安葬。这期间,家里人怕父母亲伤心过度,把二老送到在县城的姐姐家里。7月1日,我抽出时间去姐姐家看望二老。我看到父母几天工夫便老了许多,父亲大口大口地抽烟,母亲不住声地长吁短叹。我怕提起弟弟的事会让二老更加伤心,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只是默默地陪父母亲坐着。这天下午,当我向老人告别时,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拦挡我,但我分明看到两颗硕大的浑浊的泪
珠溢出母亲眼角。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难过
极了。我只知道学生需要我,我的孩子需要我;可我竟没有为母亲多想一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都已年过八十的老人了,心里的苦水车载斗量。见到父母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就要把无边的撕心裂肺的寂寞,把漫长的失神落魄的等待抛给老人,这怎能不使母亲伤心呢?我急忙安慰母亲,留了下来,第二天返回单位。
当时我曾痛下决心;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可是今年春节,我又一次让母亲伤心了。
又是半年没有见到母亲了,不知母亲身体怎样,心情如何,心里急得像一团火在燃烧。好不容易放寒假了,又要给学生补课。待补课告一段落,我便急忙往老家赶,其时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回到家后,看到八十六岁的老母亲身体硬朗无病无痛,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母亲的事“才下眉头”,孩子的事却“又上心头”,想到一个孩子已被老板辞退多日,找工作的事还没有着落,心里便有些急了。这个孩子无产无业无文凭无技术,全靠出卖苦力挣一点钱养家糊口,没有工作便没有饭吃,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谁能想到在我生命之歌的最后几章里,有关生存的话题竟变得如此现实和具体,沉重和苦涩。年前正是托人找门子寻工作的好时机,机会一失,叫我老虎吃天从何下手。于是到了傍晚,趁母亲高兴,我便吞吞吐吐地给母亲说:“这一次我还是不能在家里多停,明天就想走。”母亲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但眼角溢出的浑浊的泪滴,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弟弟去世不久,父亲也驾鹤西去。母亲恪守传统观念,只认儿子的家是自己的家。我远在外地谋食,母亲不愿来我这里住,说是不习惯城里人的生活。我和姐姐商量,只好让母亲住在农村的妹妹家里。虽然妹夫一家对老人非常好,但谦卑的母亲总觉得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增加了“人家”的负担,内心在自谴自责。我深知母亲失去父亲后的孤寂,寄人篱下的凄楚,但一边是八十多岁孤孤单单的老母亲,一边是端着空碗等饭吃的孩子,前扯肠子后扯心,我无三头六臂分身乏术,只能哪边急了顾哪边,两头奔波。人生天地之间咋就这么难呢?我又不便把孩子失业的事告诉母亲,怕风烛残年的老人经不起这种打击,只好说些别的话来解释,来安慰母亲。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上午,母亲给我说:“你走吧。我见上你一面,你见上我一面就行了。把公家的事当成个事,把娃管好。不要给我操心。”这时候母亲已经不流泪了,我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如此谦卑如此明白如此伟大的母亲,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让母亲伤心的这两次。每次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提起笔写一写,或许会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