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刘珍
那天很偶然,没有丝毫的准备一一母亲和我,在冬日的午后,在老家的门口,不着边际地扯起了家常。
阳光很好,沐浴着大病初愈的母亲。母亲极少有闲的时候,病刚好,又替我们纳起了鞋底。她说趁这两年还能动弹,纳双是一双吧。厚实的千层底,在母亲穿针引线时“吱吱”作响。母亲感叹地说:“真快,一晃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三岁的女儿正蹲在一旁胡乱地翻一本旧的相册,照片撒落了一地。母亲捡起一张,在襟前轻拭,笑着说:“那时的你还没女儿大哩!”照片褪了色,黑白的,是母亲抱着我的合影。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的年轻和美丽,不由惊讶。母亲赧然,随后一脸正色地说:“我做姑娘时,家里门槛差点儿被踏破哩!”母亲的声调稍稍有些高,惊醒了她脚下在阳光里打盹的猫。
我一直以为年迈的母亲很健忘,不想她的记忆却很惊人一一可以延伸到许多年前的细枝和末节。母亲告诉我,以前外公家挺殷实的,但父亲却是一穷二白,就连相亲时搁在床上的那条新棉被都是借来“过场”的。母亲嫁给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父亲有张高中文凭。那时高中生很少,全村才两个。母亲一生没学过文化,所以对文化就很尊重,甚至有点膜拜。
母亲是老了,她和我捧着的相片中的母亲相隔了30年。但两者却又仅仅隔半步之遥。当母亲的叫唤绾起我游离的思绪时,我又该帮她穿线了。将线头从针孔的这边穿到那边,实在不费什么事,但对于如今的母亲,却力不从心。
母亲满头的白发在微风中轻扬,手中细细的针脚在鞋底上密密匝匝地行走。母亲也在她的记忆里越走越远。那时候穷啊,生你大姐时只喝了一口米粥,还是二婶家送的。生你大哥时能上顿接着下顿了。到了你,油馓都能敞着吃呢。回忆起一天比一天滋润的日子,母亲脸上浮起满足的神情。继而又说:“现在你们都进城了,正是我巴望的,可一连几天接不到你们的电话又……唉,倒也是,又没什么事,浪费电话费干嘛。”
院里的梧桐树有落叶飘下来,无声无息。我找来一些贴心的话宽慰母亲。母亲振作了些,说:“再过两年就好了,剩下的万把块钱债也能还清了。”为了我们读书、工作、结婚,母亲一直都在东挪西借。我不禁为母亲难过,她的一生,借债和还债似乎成了全部的生活内容,年复一年,无休无止。
夕阳西下的时候,院子里氤氲着暖暖的空气,浸漫着我的全身。母亲欠身长吁了一口气,一脸释然,也一脸满足和幸福——为我能耐心地听完她整个下午的长谈。
无疑,那是一个满怀感动的下午。更令我诧异的是,一向不善言辞的母亲那次竟侃侃而谈。而我在母亲的记忆里穿行时,才知道她是如何地深爱着我们。
母爱从来就是不图回报的,当然,只要她的孩子能有一双忠实的耳朵,她就会倍感欣慰了。我相信,母亲的记忆里将会新添一枚绿叶——冬日的午后,我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用心地聆听她娓娓的倾诉。这样的光景,母亲和我,大概是一同幸福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