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信
1958年,我不到16岁,正在陕西商县城关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少年好弄,迷上了文学和美术,因而也就为语文老师郭敏厚、美术老师李景玉二位所关爱。当年元月的一天,李景玉老师到家来通知我:西安美协主席赵望云先生来商县了,咱们快去看看吧!这消息让人惊喜:商县这个距西安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小县,闭塞得很,来了大画家,对爱好美术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件大喜事。何况,《新观察》上发表过赵望云访问埃及的作品不久,赵望云的画正是我们学习讨论的热点哩!不等李老师说完,我就随他一路小跑,出了北门再向北折,进了专署大门,几排灰砖平房正是行署招待外地来客的招待所。赵望云先生临时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光线不好,很暗,加上正是冬天,又是下午,房子更暗,火盆里的木炭火只给阴冷房间一丝丝暖意。李老师曾去西安拜访过赵先生,是熟人,没有客套,就把我介绍给赵先生,无非是说我热爱绘画,聪明勤奋之类。赵先生没有架子,相当平易,淡淡笑着,夸商县这个地方,山水可以入画,群众也好,看到他们画画,就赶紧给递凳子,在一旁静静地看,比西安的闹闹嚷嚷,指指点点好多了,让他很感动。他说,商县的核桃木做画板好,平整,结实,尽管重了一些,外出背上,沉沉的。不过,也不要紧,画画本来也是个体力活。前几天,他去拉林子画画,回县城路上,见到一群猪在路上走,他跟了一路,专门看它们走路时,四蹄的移动形态,边看边走边画,累了一身汗。一说画速写,李老师和原在屋子的几位来访青年,就请赵先生表演一下速写。赵先生不推辞,拿起速写本,戴上一顶新疆的翻毛皮帽,顺手拉上房门。一拨人,鱼贯走出专暑大门,在田野小路上东行,在雷家沟沙堤边停下来。“就在这里吧!”赵先生在一块石头上坐上,眼光向西望:沉沉的冬日的天幕下,几棵老核桃树在北风中稳稳地站着,枝枒向上,有倔强之态。赵先生在本子上边画边说:画树必得知道树的特点,比如说这核桃树,它的树枝不同于别的树枝,必得直指云天,特别是冬天,这一点一些不能含糊。这时,一个妇女提着竹篮,夹着洗衣板,从远出走过。那时,商县没有自来水,城里人洗衣要到丹江边去,这位妇女正是洗衣归来。赵先生三笔两笔就写出了洗衣归来,款款而行的妇女的神态,传神得很。我问赵先生:你的铅笔用起来咋这么流利呐?赵先生笑了笑回答我:这是前年从埃及买回的铅笔,比咱们产的铅笔质量好得多了。怪不得,我们用的铅笔,虽然是2B,画起来沙沙响,有的线条还画不上,6B倒是软些,却又时时断铅。其实,铅笔好歹,也只是工具而已,最要紧的是画家的观察和造型的基本功,不过,赵先生没有说到后边的意思罢了。这时,不知是谁,为这次野外写生拍了一张照片,四十六年过去了,前几年李景玉老师送给我这张放大照片。照片中间是赵先生,是画完速写后同大家聊天,脸庞清癯,浅浅的笑中,有一点忧郁;赵先生前边蹲着的一位,是李景玉老师,围着一条围巾,正是那时很时髦的打扮,右边第一人是笔者,一身棉袄,头戴黑色棉帽,护耳绑着,虽然是侧影,憨态也实在可掬,左臂还夹着一本册子,显然是想一道儿画,只是不好意思,也许只顾听赵先生的谈话,忘记画画了也说不定。
这之后,赵先生和一道儿来的几位画家在商县搞了一次“山区生活画展”全是在商县期间的创作,现在收入赵先生画册的就有《山区新渠》《养猪图》《改造荒山,学习文化》《熊耳山庄》《峡谷清道》。商县山水人物被大画家搬上作品,在商县历史上是为首次,因而轰动一时;夏天,商县举办了第二届美展,笔者当然欣然参与,并荣获一等奖,奖品是奖状一张。领奖归来,高兴得很,顺便与另一位获奖的朋友刘丹江去照像馆合影留念。
前几年,曾约西安美协的老木刻家刘旷写过一篇回忆商县的文章,才知道那次陪赵先生去商县的就有刘旷先生。刘旷先生在文章中说:他们每天出去写生,一回来就累得大睡,而赵先生虽已五十多岁,写生归来,仍热心接待和辅导当地的美术爱好者。笔者也属于这些赵先生辅导过的美术爱好者吧!可惜,因为家境贫寒,六十年代,我已放弃学画,最后转到文学研究上来,真真有负赵先生的培养了。
我也常想,赵先生当时也只是五十岁出头,年龄并不大,但印象中有点忧郁之色,话也很少,不问不说,心里总像有什么心事。后来看到一些资料,方才找到答案:就在来商县的前一年,省美协整风领导小组上报材料,要求把赵先生“定为极右分子,撤销美协主席和省文化局副局长等职务,行政降一级”,由此看来,在所谓反右斗争中,赵先生在美协所受精神创伤之巨。后来,多亏省委网开一面,将赵先生“定为右派,不以右派论处”仍保留原薪原职。既然保留原职原薪,不以右派论处,却何以又要“定为右派”呢?我至今不解,当年定罪也真是深不可测,微妙异常,是否同“文革”中有名的“帽子拿在手里”等量齐观呢?赵先生到商县深入生活,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成行的,我似乎理解了赵先生精神忧郁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