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 寇健全
那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沿着乡道远远地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用根须紧紧地拥抱着家乡这块肥沃的黄土地。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棵树是他栽下的,村子里的人都说,父亲栽这棵树的时候,也将他栽在这里。
父亲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和家人,是一位贩牛的老汉在路上捡了他,将他带到甘午村送给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收留。为了感念那位半路上救他的人,也为了纪念生养他的那个槐树庄,于是就在村口栽下这棵树,感谢那些积德行善的人,让路过的行人有一个歇脚的荫凉,忙完家活的父亲常坐在树下,帮助路人一趟一趟地把负重的架子车推上弯弯曲曲的上坡。在一个挂满槐花的暮春,我来到人间,村里人都说我是父亲推车推来的。我读完村小考上乡上的中学,那时因家里的经济条件差,吃不起学校的灶,每逢星期天就得跑回家背上母亲烙的锅盔,再从菜缸里捞几筷子酸浆水菜放在罐头玻璃瓶里带上。记得有一次正逢星期六,随着放学的铃声,天上响起了闷雷。突然间阴云密布,一阵雨淋湿了我回家的心情,走回宿舍,我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终盖不住疯狂的饥饿,我痴痴地依窗而立,用乞讨的眼光透过玻璃,看天空丝丝细雨。突然宿舍的门被人推开,我急忙转过身,看见父亲披着破麻袋,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地打开,取出一片片烙馍,雨随着父亲斜射进门,飘落在我的脸上,一时竟分不清是泪是雨,“雨太大了,你就不要回去,吃了它,安心读书”,撇下几句话,父亲拧头就走,说回去还要趁雨给地里施肥。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好,便追出门站在雨中,看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从此,我发愤读书,期望将来能自己挣钱给父亲买一把雨伞。谁知几年后,我让父亲彻底失望了。我将父亲用牛车拉出村庄的行李又背回了村庄,父亲却默不作声地在墙角给我支出一张床,坐在床上一袋一袋地吸着旱烟。每至夜深入静,我便孤独地坐在老槐树下,心情像树枝上的叶子一片片失落。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对父亲说:“我要当兵”,听了我的话,父亲并没有丝毫吃惊,他点燃一袋烟,低头对我说,他自己走过的路算起来可绕地球一圈,可终未走出家乡这块土地。
在我走后,父亲为了拉动家庭负重的车轮,竟做起了贩菜的生意,尽管起早贪黑地奔走,扯破嗓子叫卖,却怎么也做不好。村里人说,像他这样实实在在的人就做不了生意,父亲只好又吆起那头老黄牛,一遍一遍地耕着我家那片责任田,尽管日子过得清苦,但为了我能安心部队,他经常都给我歪歪扭扭地写来“全家一切都好”的家书。
当我再次踏上家乡这块土地,俯手拾起散落在乡亲之中一些关于家的传说,二十几年的苦与乐、悲与喜已经找不出一丝痕迹,只有村口这棵老槐树,尽管风吹雨打,仍然是一种站立的姿势,用苍老的躯体撑起一片荫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