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姬有文
我的故乡有句俗话：“有钱三十就说老，无钱六十正当年”。有钱人，即使是30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也可作老，养尊处优。而穷人，就是到了60多岁高龄，如果还穷得叮当响，也必须置年龄而不顾，日夜为生计操劳奔波，仍叫：“正当年”，这一讽刺性的俗语，道出人间的不平。
60岁这样的年纪对如今城里人来说，应当是颐养天年的岁数了，若要为生计而挣扎劳碌，在乡下别说是60岁正当年，就是70岁或80岁“正当年”也都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中之一便有我的一个堂兄。堂兄小时家境贫寒，人生坎坷。抗美援朝战争中，作战勇敢，数立战功，伤痕累累。由朝返乡，务农为生，后在党的关怀下，月领百来元津贴。38岁时娶寡妇为妻，虽然生有一女三男，但生活过得极其艰辛，称得上是晚境凄凉。女儿嫁人，大多是逢年过节象征性地来看一看，帮不了多少忙。我的故乡人们的观念似乎还“重男轻女”，总认为女儿延续的是人家的香火，养老送终的事儿还得由儿子来承担。
堂兄三个儿子，大儿子因为超生，补罚款数千元，差不多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二儿子智力低下，有些发傻，堂兄和嫂嫂还得照管着，三儿子身体不好，整天病恹恹的，手扶肩挑之类的农活基本上干不了，因此，堂兄虽然有儿有女，却无能力养活他老两口。所以，年近八旬的堂兄，也还要“正当年”地下地干活。
耕田耙地，春种秋收，肩担手提，泥里水里，风里雨里，什么都要他像当年一样地干。两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带着久违的心情回到故乡时，就看见他赶着牛在犁地，好多年没见，他似乎比我记忆中的更老了一点，浑身精瘦，皮肤黝黑，脑袋光溜溜的没有多少头发，腰也弯得像个对虾。拉犁的老黄牛瘦得也跟他差不多，蹒跚地前进着，并且把两只毛稀无力的耳朵百无聊赖地摇摆着。
堂兄看见我，吁的一声停住牛，把犁扶直后弯着腰走到田埂上来。他同我握了握，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手是那样的粗糙，有点儿像榆树皮。他弓着腰问候我，并满脸笑容地看着我，眼珠子浑浊中有一点明亮，也有一种亲切。我递上去一支好烟。堂兄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再重的生活负担都不能改变这一点。当我问起他同嫂嫂眼下的光景时，他淡淡地甚至是超然地说，农村人活着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吃饱不饿就全有了，还图个啥呢？只是这老胳膊老腿越来越有些拖不动了，不像年轻时麻利了。不过能动弹一天就动弹一天，哪天哪口气喘不上，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报销了。这也许就在今晚，也许在明天，说不准哪会儿？不过死了就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到阴间享清福去了。
堂兄说这话时听起来仿佛挺消极，但完全是一副达观知命的样子，似乎没有多少忧伤，反而还有点乐天，脸上露出的是一种苍凉的笑意。我从那笑意中读出的，是从苦难中孕育的可以嚼碎一切的坚忍，也是一种无奈而又宝贵的豁达。我忽然鼻子有点发酸，我扭开脸两眼望着远处的田野，让风吹干眼眶中涌出的泪。我不希望堂兄看到我为他心酸，如果那样对堂兄可能是一种亵渎。
堂兄的精瘦和苍老使我觉得他真的有可能随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干脆利索地就去阴间报到了。但又是两年过去了，听说他在乡政府所在地摆起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据说每天可赚一二十元，生意还凑合。78岁的堂兄，还是那样的“正当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