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秋,我正在延安拐峁疗养院疗养,9月9日下午,我照例呆在办公室履行俱乐部副主任的职责——等报纸送来后,给大家分发。过了一会儿,《解放日报》送来了,第三版上的一个醒目标题《汾阳事变》立刻把我吸引住了,当我看到其中第六段我父亲邓文儒被日寇酷刑逼供的字句时,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被泪水淹没了。虽然报上印的是“邓温儒老先生”,但从文章内容中可以看出他就是我的父亲邓文儒。
过了两天,八路军一二0师的战斗剧社来到延安演出。剧社的同志特意告诉我说:“你父亲被日寇残害了。”当时,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奔赴杀敌前线,为父报仇雪恨。
那时,由于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因此日寇视美国及其在华势力为眼中钉、肉中刺。1941年12月7日夜晚,日寇终于制造了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美国海军基地的珍珠港事件。消息传来,汾阳县的日本宪兵立即行动,荷枪实弹,于12月9日封锁并强占了美国人创办的基督教会,并将教会及美国人创办的医院、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分批逮捕,押送敌宪兵队监牢。后又将在教会避难的群众和教友的家属全部赶出教会。顿时,汾阳城内形成一片恐怖景象。
我父邓文儒也是被捕的教会职员之一,当时他是基督教会文字部干事。同父亲一起先后被捕的有传教士张耀斋、牧师韩桃源和高喜亭;有崇道神学院院长王景文、教员周绍先、王冠三、赵云奎、高浩清、李友三、冯建安、张协文、冯金柱、任德卿等;有汾阳医院大夫王清贵、门诊挂号室邓鼎臣、会计王德庵;还有我在铭义小学上学时的校长田凯宣、任朗轩、教员李瑞锋等。同时被捕的还有崇道神学院女部主任美国人梅美瑞、美籍传教士明播德、黄增辉,医院的护士长美国人罗瑞英。我的母校铭义中学,已于日寇占领汾阳前迁到四川,因此,教职员幸免于难。
日寇以“共产党嫌疑”和私通八路军为借口罗织罪名,陷害无辜,对这些被捕者严刑拷打:泡冰水缸、用木棒打(叫改心棒)、灌凉水、拨指甲、跪焦炭、狼狗咬、敲掉牙齿……
监牢是一个阴暗的窑洞,大约16平方米的地方,就囚禁了50多个受难的同胞,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能席地而坐,或者站着;睡觉时无法躺着睡,只能互相背靠背,坐着打盹。每人每顿饭只能吃一小碗高梁米粥或劣质小米粥,经常处于挨饿状态。每天只有上午10时,才让他们出牢房大小便,放一放风,见一会儿阳光。受难同胞的衣服脏了不让换,身体有病不给看,当然更谈不上洗脸洗澡了。
监牢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杂乱肮脏,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成了虱子、跳蚤、臭虫和病菌繁殖的良好场所,致使监内百病丛生,患斑疹伤寒等病者比比皆是,病危抬出准备活埋的时有所闻。
日寇多次逼迫父亲承认他是共产党,父亲抵制日寇诬陷,坚决予以否认,于是敌人气急败坏,凶相毕露,使用残酷刑罚进行逼供。把老人投入冰水缸中,反复泡冻,冻得死去活来;有时给老人灌辣椒水、跪火练、打火棍;有时用烧红的火钩打向老人头顶,一打一拉,拉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腹背等部被打被烧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最后,父亲终因年迈之躯,难以忍受敌人长期残酷的烧、冻、毒打,而被迫承认是“共产党”。
六十多岁的父亲在监牢内被敌人施以种种酷刑,折磨了整整一百天,加以患病不让医治,致使老人骨瘦如柴,生命垂危,这时,敌人才将老人从宪兵队后门推出,母、姐得知后,急忙雇洋车把老人拉回家中,时为1942年农历二月三日(公历3月19日)。父亲见到家人后,放声痛哭,母亲和姐、弟也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等哭到泪尽神定,父亲勉力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诉说了他在敌人监牢里的种种遭遇;又问了家里的情况,后来,就无力再言语了。有时见他嘴唇微动,却听不出声音。看到老人皮包瘦骨,伤痕累累,两腿软瘫,脑袋低垂,怎么能不令人切齿痛恨日寇的惨无人道!在老人花白脏乱的头发和胡须上,成群的虱子乱滚,污黑棉衣的衣缝裤缝里,被虱子和虱卵串连成一条条白线。姐姐给父亲剃头换衣,请来医生诊治,但终因父亲已被敌人残害得身心衰竭、精气耗尽,一切护理和药物已无回天之力,乃于1942年3月21日晚9时,含冤、含恨、含着悲痛和思念亲人的心情,与世长辞。 (邓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