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涂豆山
有个远房的姑婆,裹小脚,抽水烟,据说是位大家闺秀,但不识字。唯一的儿子1946年被国民党杀了。解放后不久,第二个丈夫也死了。陪伴她过完一生的是一只猫和一条狗。
猫是只黄猫,狗是条花狗,姑婆叫它们“哥哥”和“妹妹”。每逢开饭,姑婆和“妹妹”在桌上吃,“哥哥”就在桌下吃。偶尔不见了猫,姑婆就叫来狗:“去,哥哥!把妹妹喊回来吃饭。”于是狗就一阵风出去,寻到那只猫,然后一起回家来。小街上的人都认得姑婆的猫和狗,经常冲着落单的那只喊:“你妹妹(哥哥)在那头呢!”
姑婆很少出门,却时常来我家与老太太说说话,健谈而风趣。她大笑时便一阵一阵揪心地咳嗽。因为水烟抽多了,笑时便露出满口黄绿的牙齿。一次,湾中一大户人家的小闺女跟一个60岁的老头跑了,后来又哭哭啼啼回来。姑婆听说后大笑:“只要瓶子没倒口,就还是黄花闺女哟!”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姑婆非常喜欢孩子,再顽皮的男伢也不嫌。她家的空房间挺多,我们常常在她家捉迷藏,把屋子里的东西翻个稀巴烂。冷不防,被她抓住一个,咯咯地笑:“来来来,让婆婆揪揪你这不听话的耳朵!”末了,大家还能在她家饱撮一顿。临走时,姑婆拿出一个黑色的陶罐,轻声细气笑问:“晚上谁给婆婆捂脚?我给他柿饼吃哦!”有嘴快的道:“不啊,你家碗柜夜里会闹鬼哟!”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了。
1996年,我的儿子满月那天,姑婆也来了。90多岁的高龄,身子蜷缩得厉害,又瘦,水烟袋换了根竹棍杵着。她颤颤巍巍地提着一小篓红枣,说是红枣下奶。我眼睛一热,忙接过竹篓,转身摸一包纸烟塞到她手里。晚上,女儿闹夜闹得凶,我去请母亲过来看孩子。推开门,姑婆和母亲都未睡,一个瓷观音摆在案上。只见姑婆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声——她正为孩子祈祷呢。
谁知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姑婆。母亲倒是常见到她。说她常跪在人家菜园里铲一些蔬菜回家熬粥喝,吃水也是跪在埠头上,一瓢一瓢地舀进水桶,再慢慢地挪回家。母亲看见一直哭:“我的老姐姐啊,你真是遭孽哦!”她也哭,却说:“我哭我那‘哥哥’和‘妹妹’呀。你若有心,帮忙给找个人家。你看,他们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姑婆大字不识一个,她活到了97岁,怎么就把一个个日子弄得明明白白?我曾经仔细观察过她家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什么刻木纪年和结绳纪事之类的痕迹。我想,她是把那些无法忘怀的时光都铭刻在心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