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梦:我是个地下工作者,有一天被捕了。
我在组织内是个机要员,掌握着与中央联络的密码本。敌人对我软硬兼施,要我说出联络密码。但我就是不说,坚决不说,守口如瓶,表现出了大无畏的崇高的革命精神。殊不知,狡猾的敌人在暗中发现了我的软肋,没收了我身边仅有的几本书。几天后,敌人将我带到审问室,只说了一句话:“快说!再不说我让你永世不得看书!”一剑封喉。我一下子感到双腿发软,嘴皮发麻,眼前飞满了像蝌蚪一样的无线电码……我招了。
一个玩笑或者臆想,不是梦。开玩笑,这是我吗?生活中我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好事,不善言。人多了,怕闹。最好的办法就是关起门来,自己打发自己。在满街酒吧茶馆的成都,我满足于以抽象的方式占有它们。我呆在家里,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写书和发呆。发呆是麻木,灵魂出窍,味同嚼蜡。写作是便秘,是等待,苦不堪言。惟一的乐趣是读书。好书坏书都读,不同的是坏书读过便扔了,好书读了还要读。一本书被反复读,熟读成诵,不是出于“学习”,是由于对已知的乐趣的迷恋。有那么几册书,就像某笔秘密存款一样,总在那里等我,在我需要它时任我所用,缺什么补什么。一个生性无趣的人往往会迷恋有趣的书——事实上,书都是有趣的。爱德华·纽顿,一个英国人,一个世界级的读书和藏书大师,这样说过:“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其次是一本书,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所以,也不要奇怪我有有趣的一面——一下子开起了玩笑。换言之,天生无趣,但有趣的书改变了我,起码在纸上。很难想象,少了它们我的生活会多么枯燥,人会多么寡淡。我知道,我不会放弃读书,并以此为荣为乐。我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也以此为荣为乐。前不久,有人写了我一个东西,上面有一段文字:本刊曾经做过一个“封杀电视”的选题,到了麦家家我才发现,这一理念在他家里已经贯彻实施了。家里最小的地方是客厅,最差的电器是电视机,25英寸,没有遥控板的那种,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盖的布上落满灰尘……说真的,我看了此文非常满足,以此为荣为乐。
我一直认为,无论是对心灵而言,还是对写作而言,喧嚣最终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可以不是一个以写作谋生的人,但你无法不是一个有心灵的人。心灵是排斥肉体的,肉体越喧嚣,欲望越多姿,它越累。心灵只要一点点异样的东西:就是安静、安详、安心。文字是“属灵的”,当你和文字相遇时,哪怕是一份产品说明书,内心也会沉静下来,就像肉体碰到肉体,会情不自禁地活跃起来。关键是,这个世界太喧嚣,人世的混乱和炎凉,内心的孤独和无助,现实的纷繁与平庸……它们时刻都在销蚀我们的意志和生命。我以为,如果我们不服,想拒绝,想减缓销蚀的速度和力度,最普通又实用的办法就是:把门关上,打开一本书。与书为伴,把自己交给一页“属灵”的字、一本书,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你占领了一定的制高点,起码是安全点。即使不慎被流弹击中,受了伤痛,起码你还能替自己疗伤。
说到底,书是人类的岸,你若丢失了岸,又哪里去找你呢?
(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