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 叶丛
每年的高考都让我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算起来,这件事过去应该有整三十年了。当时高考制度刚刚恢复,我首考落榜,回家务农。队长“地包天”把一个“稻草人”给我,说:你去和它看秋。见我不接,他躁了:你个落第书生,不干这还能干啥?洒泡尿照照自个,你是干庄稼大活的料?!有本事再去考一回呀——你以为是人都能考上学?娃,那是“沙里澄金”哩!
我没接他话。第二天我报名上了镇上的高考复习班。
因为是复习生,要与应届生抢“铁饭碗”,势必受到应届生的挤兑。没有课桌,应届生上完后腾出教室,复习生才进去抢坐。学校离家里十多里路。每周给学校背干粮,面交到灶上,馍挂在床边。学生灶一月吃一次肉菜。饭吃不饱,宿舍里经常丢馍。灶夫名叫祁善,跟清宫一个人物同名同姓,人长得却像太监,面团似的。祁善并不是个善茬,早上的包谷粥,饭勺在你碗边咣地一声,一歪,再一抖,很艺术,一下子就成了半勺——这一损招他不对女生,只对男生。一碗粥,一筷子菜,你得计划着将那碗粥“就”完。有好事之徒便在饭票背面写段子提意见:二两和一两一样,吃了跟没吃一样,学生像犯人一样,祁善像猪一样。祁善不干了,告到学校,校方查证,知道在票上写段子的人是个外号叫“娃他大”(已婚)的复习生。
班里有一个叫小霞的女子,跟“娃他大”是同乡。小霞人长得水灵,学习也用功。为了得到一本复习资料,她把一头秀发齐根绞了,换了二十多页的油印习题集。那时复习资料奇缺,谁要是搞到一本复习资料,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一次见她抄《时事手册》,“娃他大”就把手头的那本一撕两半,悄悄塞给满面腓红的她。一次他居然在饭厅大发感慨:恁女子才叫个乖!谁要这辈子娶了小霞,就享福了!这话,正好被饭堂里操作的祁善听到了。
高考临近,正值三夏大忙,时间一天天逼近,麦子一天天泛黄。“娃他大”的媳妇由祁善一路指引着,找到学校,闯进教室。大家这才明白过来——祁善一手导演的闹剧要开始了。那媳妇不由分说,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又哭又闹:“地里的麦子都要落了!你还有心思在凉房底下念书?咹?得是想撇下我们娘儿俩、考上学跟哪个狐狸精享福呀?让你考!让你想!”把书全给撕碎了。她这么一闹,“娃他大”哭丧着脸,被媳妇从凉房底下赶到了麦田,从此改写了自己的人生。
小霞后来更惨。她早早就许配了人,老人看病花光了男方给的聘礼。但她不知道,进复习班的时候,家里正张罗着给她办喜事。按男方的意思,聪颖好学的小霞一旦考上了大学,他们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离高考只剩下一个礼拜时,小霞把书还给我,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们。这半本书,还有习题集,我都用不上了……你好好去考吧!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
前一阵子,我回了趟老家,专程看望了以前跟我上复习班、却没有挣脱出来的几个同学。“娃他大”抱上了孙子,已成为名符其实的“娃他爷”了,岁月的冲刷使他早早地秃了顶,但他似乎很知足。当年的小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没想到碰上队长“地包天”。风烛残年的他,正抱着“稻草人”在看秋。寒喧了几句,他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倏地欠起身子,说:我早就说过你不是干庄稼活的人嘛!我没说错吧?
我哭笑不得。到底是“地包天”,一张嘴上下翻飞,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