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其文,识其人。
读梁实秋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他的文章,从来就没有那种“金刚怒目”,或者“横眉冷对”式的戾气;世事的不平,人生的悲愤,也大多是以调侃的方式,加以讽刺而已。
他的文章,基本上走的是一种平和、典雅的路子;我们从他的文章中,读到的是一派温润和醇厚。想见,其为人也大概是如此的。
鲁迅先生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曾选人中学语文教材多年,故尔,梁实秋的“走狗”形象,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鲁迅直骂梁实秋为“走狗”,虽是站在阶级立场上,但其为人之“格”,确是有些“低”了。对于鲁迅的直骂“走狗”,梁实秋是怎样对待的呢?读遍梁实秋的所有文章,你会发现无一文是直骂鲁迅的。对于鲁迅的“走狗”之骂,梁实秋基本上是采取了沉默的态度。惟在《病》一文中提到过鲁迅,也只是写道:“鲁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两个丫鬟到阶前看秋海棠,以为那是雅事。其实天下雅事甚多,唯有生病不能算雅。没有福分扶丫鬟看秋海棠的人,当然觉得那是可羡的。……鲁迅死前遗言‘不饶恕,也不求人饶恕’那种态度当然也可备一格。”有微词,暗寓讽,如此而已。相比鲁迅“走狗”之骂,确是“厚道”多了。
再读梁实秋回忆故旧的文字,你就更能感受到梁实秋的一派温厚了。
徐志摩是著名诗人,他的诗歌影响至大。但是,围绕徐志摩,也是绯闻颇多,他与几个女人之间的缠夹不清的关系,他的放浪不羁的爱情观,很是给徐志摩的人格形象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以至于后来的许多研究者,津津乐道徐志摩的绯闻,非议不绝。我们看,梁实秋又是怎样评价徐志摩的呢?在《回首旧游——纪念徐志摩逝世五十周年》一文中,梁先生写道:“研究徐志摩者,于其诗文著作之外往往艳谈其离婚结婚之事,其中不免捕风捉影失实之处。我以为婚姻乃个人私事,不宜过分渲染以为谈助。这倒不是完全‘为贤者讳’的意思,而是事未易明理未易察,男女之间的关系谲秘复杂,非局外人所易晓。”此言,可为合理,合情。梁先生对徐志摩的评价,更看重的是徐志摩“特立独行,缁而不涅”“偶涉花丛,但心中无妓”的人格。
大陆易帜后,一部分文化人随从蒋介石偏寓台湾,另一部分文化人则跟从共产党,留居大陆。自此,两类文化人,生活在了不同的意识形态之下。自此之后,大部分文化人,在评价自己对立的一方时,总会站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下,进行评价,多有偏颇,甚至于连一向温文尔雅的胡适之先生也不例外。
梁实秋先生又是如何呢?我们不妨看一下他对留居大陆的几位文人的评价。
老舍先生和冰心女士,都是留居大陆的著名作家。而梁实秋先生,也都对其做过深情的故旧思念。在《关于老舍》一文中,梁实秋先生写道:“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想老舍这样一个人,一向是平正通达、与世无争,他的思想倾向一向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他的写作一向是属于写实主义,而且是深表同情于贫苦大众的。何况他也因格于形势而写出了不少歌功颂德的文章,从任何方面讲,他也不应该有他那样的结局。”应当说,这样的评价,与我们大陆打倒四人帮之后,对老舍的评价是基本一致的。这里面,没有刻意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只有对老朋友的公正、公论。
一九七二年,因为误传,在台湾的梁实秋先生认为冰心女士已经逝世了,于是,就写了《忆冰心》一文,来作纪念。文章写道:“我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这是对冰心的一个综合性评价,之高,之公允,可见一斑。
在当时,两岸对立的形势下,能够撇开意识形态,对留居大陆的“故旧”做出公正评价和深切怀念,就足见梁实秋先生为人之温良公正。
其人之温厚醇正,亦昭昭然矣。 □路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