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影
母亲在九十二岁高龄时,静静地在她的老屋告别了这个世界。老屋陪伴母亲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岁月。我知道她的灵魂将长久地厮守她的老屋,她没有遗憾。
老屋院里的菜地里,两行小葱格外翠绿,架上的黄瓜花,黄灿灿的,残留在花瓣里的水珠,晶莹剔透,将这黄灿灿折射得绚丽可人。然而母亲走了,再多的生机也掩盖不了老屋的衰败,在我的眼里,老屋陡然间老了。山墙上的泥土脱落得不堪入目,石板台阶上累累的划痕和阴阴的青苔连成一片,那一条条、一斑斑,似我的记忆,似我的思念,似我的无奈。
位于村北头的老屋,曾经有过令人羡慕辉煌的过去。一座典型的北方殷实人家的四合小院,占地面积不足5分地,半边盖的土木结合的东西南北13间房,在民国晚期和五十年代,是村中多数庄户人家梦里奋斗的目标。听老人讲,若不是祖父身为教书先生,为人忠厚,再加上父亲早早加入革命队伍等因素,土改时成份一定会被划成富农,而不是低划成上中农。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好房子,是无数国人的梦,一个美梦。这个美梦对母亲而言,早已美梦成真。凭借身为老屋的主人,又为革命军人的家属,双重光环下的母亲骄傲光荣。那时的母亲昂首挺胸,喜悦心情遮掩不住,常常挂在脸上。
天气,既是天象也是天意。陪伴母亲在老屋度过的最后一个夜里,雨一直下个不停,时大时小,清晨,雨下累了,终于停歇下来。
阴云密布下的东山时隐时现。它地处村子东面,相距村子4里路,故被村人称为东山。它是晋南中条山的支脉延伸段,山不高不大,瘦瘦的,林木不算茂盛。中条山历史上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治水大禹的故乡,夏朝在此建都,司马光砸缸故事的发生地。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道理正源于此。
母亲一生钟爱故乡的老屋,数十年蛰居在东北、西北等地的大城市,心里始终不忘老屋。晚年更是时常叮咛众儿女,她想老屋,她要住老屋,她要在东山坡上,在她的“新宅”中与老屋相邻相伴。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随着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做为新娘的母亲,被一顶四人抬的大轿送入新屋的西厢房,不满20岁的母亲在这里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开始了一段令她一生难以忘怀的日子。这里的自然条件、生活条件好于位于山脚下的娘家,这使她舒心。祖父是受村人尊敬的教书先生,爱屋及乌这使她脸上生辉。不久,她生育了我的兄长,柳家的长子长孙,母以子贵,她的地位又随之提升。后来,父亲当了八路,参加了革命,这使人惊喜交加,一次汉奸告密,她被迫携幼子逃至东山里一远房亲戚家,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七十年代,村里重新调整庄基地,我家新分了一块地,对西厢房有着感情的母亲,执意在向东迁移二百米的新址上,把西厢房原模原样地翻盖起来,这是母亲盼望多年的。从前与大伯大娘共居一院,难免会磕磕碰碰,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大院子,一处属于真正意义上自己的房子。父亲对此态度漠然,长年在外,翻盖老房能有多大作用,能住几回?但他顾全母亲的感受,同母亲一起同心协力,用一个月的时间,一座新旧混搭的农家小院落成了,花费不多,仅用了700多元,那时钱真值钱!
经过搬迁翻盖的西厢房,消失几个月后再次重新矗立,大梁、门窗、青砖等均是老料。父亲曾建议,既然决定要盖,就索性用新材盖新样式,可母亲坚持就要老料,她就喜欢从前的样子。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母亲的坚持有她的道理。西厢房是她荣耀之地,是她一生中最留恋、最出人头地、最光彩的一段岁月。进城随军后,这些光环不再,这些逐渐在她心中成为一段记忆、一个梦想。
翻盖后老屋的西厢房,母亲又回来住了几次。有时,同父亲一起,有时她一个人回来住。
老屋是母亲的荣耀。令母亲自豪一生的另一件事,也发生在老屋。就是母亲年轻时打过狼,并且从狼嘴里救下一邻家的男娃,事情就发生在距老屋不远的麦场上。五十年代中期的夏收季节,闹狼灾,因天旱,山中的狼纷纷下山,咬死村人、羊、猪、小牛的事频频发生。一天夜里,她和邻居在麦场上睡觉,睡梦中惊醒,一只狼正叼着4岁大的男孩,她惊呼着,起身奋力追赶,狼无奈丢下娃娃向山里逃窜。
随军后,母亲跟随父亲部队在东北各地频繁调防,迁徙搬家成为常态,后来落脚沈阳稳定下来。身居大城市,然而母亲与大城市无法融为一体,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乡下人,城里的家是临时的,老屋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固执地坚持了这一观点,无论是在沈阳,还是后来在西安,这一坚持就是整整六十年。六十年的岁月,多么遥远漫长,她痴心不改。早些年她与父亲发生矛盾,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我回老屋呀!”在她眼里,城里的楼再高,路再宽,生活条件再优越,一切的一切与她何干?老屋,只有老屋,才是她心情愉悦之地,才是她理想的栖身之所。老屋在她心中的位置与分量,是无法被更换替代的。
我童年记忆中的老屋,印象深刻的是屋大房多,南厢房里堆放着早年不用的杂物:有体积巨大的老式木柜、条凳,木格栅的旧窗户透射的光线十分有限,屋里总是黑漆漆的,有种阴森恐怖之感。我从不敢独自进入,特别是在天黑之后。老屋外的一棵老杏树低低的,丰满的树冠下是娃娃们的天地,嬉戏打闹,听大人讲陈旧的鬼神故事。还有一边的小磨盘,一头小毛驴每日没完没了地转着圈,四、五岁的我,骑在磨盘上,毛驴转一圈,石盘上的我跟着转一圈,它转大圈,我转小圈,十分惬意。看着石盘上的麦子或玉米顺着小洞流淌下去,变成面粉,既好玩又有满足感。
我的女儿三岁时,正值我和她妈在读电大、夜大,无暇顾及她,她便跟随爷爷奶奶回老家,在老屋生活了四个月。当我再次见到她时,险些认不出来了:她一身土布棉袄,红红胖胖的脸上被野风吹出小小的皱纹,满口的家乡土话。她妈更是伤心,娃咋成了这样成了一乡村柴禾妮?还好,一个月后,活脱脱的城里可爱的女娃又回到她面前,前后变化之巨大,速度之快如同变魔术戏法。
母亲告别老屋的时刻终于到来。伴随着儿女和亲友的哭喊送别之声及唢呐锣鼓的哀乐之声,老人家上路了。巷头、村口、途中,爆竹声声震耳欲聋,送行的人群缓慢行进着,蜿蜒上百米。
母亲走了,在一片拔地而起的崭新四合院映衬下,陈旧的老屋更显沧桑。孤零零地竖立在村庄一隅,无情的时光把当年令人羡慕的四合院,变成今天这副衰败模样,既残忍又无奈。
东山坡上,母亲住上了新宅,她和父亲仍旧住在一起,欢乐也罢,吵嘴也罢,终将永久地在一起,永不分离。这里是她和父亲最终的归宿。这里距离村里的老屋不足四里路,很近,很近。
告别了,老屋。告别了,村庄。
回西安后,我把从东山坡上捧回的一把土,还有两棵野生酸枣树,转栽到我的书桌上。有故乡泥土的滋养,枣树定会生机勃勃,同时也会佑护我们晚辈,因为,它来自家乡,来自父母长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