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家声
铁匠铺
农耕时代，乡村的匠人中铁匠无疑是顶顶重要的。因为那时农家所用的锄头、镢头、铣、铧、镰刀，以及铁铲、铁勺、菜刀、剪刀等等，全都是经铁匠的手精心打造出来的。所以，长久以来我对铁匠师傅心怀一片敬重之情。
村头那棵大柳树下，一间不大的门脸，门口盘有一蹲四四方方偌大的冶铁炉台，炉台旁支着约半人高的铁砧。经营铁匠铺的是一家三口，掌钳的师傅姓窦，人称“铁匠窦”，是“窦记铁匠铺”的三代传人，抡大锤的是他的儿子窦能，二十出头年纪，脸膛黑里透红，虎背熊腰，犹如一尊黑塔。一年四季戴顶破草帽，腰里围着帆布腰围，脚上也绑苫了厚厚的护布。拉风箱的是他的女儿，名唤小翠，十七八岁年纪，人长得很俊，瓜子脸，柳叶眉，双眼皮眼睛，嘴角挑一个黑黡痣，见人一笑，脸颊上陷两个深深的酒窝，越发惹人爱怜。小翠的母亲离世早，她便成了家庭主妇，做饭、洗衣、料理家务，抽空到铺子里帮忙拉风箱。风箱啪啪，煽得炉膛里的火舌高撺，那火便将小翠的脸庞映得红红的，使她显得更加妩媚美丽。
生产队那阵儿，铁匠窦的铺子生意很是红火。今日为张家打把镰刀，明日为李家制张铁锨，后天为王家打把弯镰、菜刀……那时兴农业学大寨，还得经常为生产队锻捻钢钎。队上也不亏他，锻捻一把钢钎计几个工分了事。逢了集日，小翠便把那镢、铣、镰刀、菜刀、斧子、钉耙等铁器用背笼背到集场，捡人多处摆下一河滩出售。因她家的铁器是人老几辈祖传的，手艺精，样式美，结实耐用，钢口特好，很得当地乡民喜欢，往往集日里所带铁器一时三刻就出售完了。谁料到了“割资本主义尾巴”那阵，上边派工作组驻进村子搞运动，说窦记铁匠铺打铁是搞个人发财，典型的资本主义道路，必须停业。工作组还派“民兵小分队”的几个二愣子将铁匠铺的铁砧、火钳、大锤、小锤、风箱和辛苦所打的很多铁器统统没收，并开大会批判了铁匠窦。于是，铁匠铺的炉火从此便熄灭了，惟留下那蹲四四方方的冶铁炉台，似乎在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再后来，铁匠窦郁积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女儿小翠也出嫁邻村，儿子窦能远走他乡，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好端端一个家庭说散伙就散伙了。
我每次从铁匠铺门前经过，看着那蹲偌大的土炉台，隐约瞧见炉火通红，似乎听见风箱啪啪，铁锤叮咣，幻觉中只见铁匠窦一家三口忙忙碌碌打铁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晃动……
吆椽记
上世纪60年代初，我中学毕业未考上大学，回乡村当了农民。有一年，生产队要盖一座办公房，队长派人去一个距村子70余里的杨斜买了一批椽、檩。然而，杨斜那时不通公路，买下的木料运不出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杨斜紧邻南秦河，南秦河是丹江的最大支流，它与丹江的汇合处正好是家乡的所在地。自古以来，杨斜一带的山民常常将砍下的木料投进南秦河，河水载了木料，荡荡悠悠，人顺河而赶，吆吆喝喝，一个天日便将木料运到河口上集镇出售。人们将这一古老而省时省力的运输办法名曰“吆椽”。于是，我们要学山民的样儿，吆椽建办公房。
那天，生产队在村子里挑了十多条精壮汉子（其中就有我），说是要去杨斜吆椽。吃罢早饭，带足干粮，换上草鞋（腰里再别两双，路上换），每人手持一根长长的镰杆，开始上路。轻装上阵，一路小跑，日头爷压山的时候，终于到了杨斜。夜宿杨斜客栈。翌日拂晓，将事先购置的一大堆木椽、檩条挪到南秦河边，一根根投进湍急清冽的水里。此刻，打头阵的吆椽人就要和头椽一块行走。椽在水上荡，人顺河边行，投一批椽，跟一个人，等把那堆木椽（檩）全投放完了，头椽早已飘过十里开外的松云寺了。就这样，十多条吆椽汉子顺河道扯开一字长蛇阵，吆一大堆木料，浩浩荡荡向川口进发。两岸青山连绵，夹一道奔腾不息的河流，河里漂着黑压压的一根又一根横七竖八的木椽，河道里跟着十数条赤足挽腿的吆椽汉子。眼前的南秦河，水碧天蓝，举目两壁，林木苍郁，荫蔽河谷。而那椽（檩）时而碰撞山崖，时而滞泊沙滩，全凭吆椽人用镰杆拨正调转，方能乖乖顺流飘荡。草鞋磨烂了一双又一双，水花溅湿了一身又一身，脚丫子打了一个又一个水泡，惊心动魄经了一幕又一幕……然而，我们这帮吆椽汉子没有丝毫泄气和怨言。我们是大自然的骄子，吆椽不正是经风雨见世面、锻炼意志的最好磨励吗？一路上无暇欣赏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也全然忘了途中的辛苦和疲劳，全神贯注只为吆椽。猛抬头，夕阳将尽，不觉然椽已到了家门口。接应的社员来了数十个，把河里的木椽一一捞出，放在岸边。等压尾的吆椽人来了，捞起最后一根木料，清点椽数，竟然不差半根，吆椽的汉子也未少一个。
此刻我们上了河岸，抹干汗水，长吁一口气，人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看着眼前那一堆从杨斜吆回的被西天的一抹晚霞映衬得熠熠发光的建房木料，一种欣慰和自豪之情油然而生。遂感慨人类之伟大，大自然之神工。然惟二者紧密合作，默契配合，才会创造天下奇迹。吆椽如此，人世间其他更多的奇迹不亦如此吗？
是为吆椽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