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家声
土炕
乡下老屋至今还保留着一盘陈旧的、曾经困惑过也温暖过父母的土炕。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陕南商洛一带乡村的口头谣,它反映了那个时代农民固步自封、安于现状的小农经济思想和梦想、追求的所谓幸福生活。
那时候的乡村,家家户户卧室里都盘有一个土炕。那七尺长五尺宽的偌大土炕用老秧地的淤泥加水漫成灰兰色,炕帮和背墙子用石灰水刷得洁白,去场院麦秸地扯一抱金黄柔软的麦草回来,匀匀地铺在土炕上,麦草上铺一领七五席,家境好的人家席子上铺着棉絮褥子、粗布单子。而人口多日子艰难的人家大都置不起褥子,便常年“溜光席”,且一家人合盖了一床棉被。寒冷的冬天,晚上睡觉时把那土炕烧得烫热,前半夜一家人睡在上边像烙饼般翻过来又翻过去,烙得人睡不着觉,而到了后半夜那土炕的烫热劲便渐渐散尽,光席片子冰冰凉,一家人挨挤在一起,裹紧被子,靠身体散发的温度互相御寒。从前乡间人常说“穷汉娃子害怕冬天”,从这冬日里晚上睡觉可见一斑。
那是“合作化”年代。生产队的大田里年年遭肥荒,人们嘴上也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而那时化肥极紧缺,所以农家肥就显得至关重要,偏偏人粪尿、猪牛粪又不够用,于是生产队规定家家户户每年都要打锅灶、搬旧炕,用那经烟熏火燎过的灶土、炕土上大田,肥庄稼。
锅灶好打,旧炕好搬,但重新垒灶盘炕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说这盘炕吧,须择上好天气提前半月打胡基、脱泥坯,盘时还要和泥巴。这些都是挺重的体力活,而我父亲本是个教书先生,自从1957年“反右”运动时被无端戴了顶“右派分子”帽子,从教育战线开除回家,交由群众监督改造以后,让他最害怕的事就是每年打炕、盘炕。一则他没劳力,二则缺技术,但作为一个被人民专政了的“四类分子”,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违抗生产队的规定,否则就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到了每年秋季换炕时,他都要熬煎多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好在母亲是个历练人,每每颠着小脚跑前跑后雇邻里请亲戚,让他们前来帮助打胡基、脱泥坯。等胡基、泥坯干透了,再去后山娘家央及她那“泥水匠”弟弟(我二舅)前来垒灶盘炕。这恼人的事,从五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困惑了我们家20多年。直到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责任制”、分田到户后,我们家就再也不需劳神垒灶盘炕了。老屋那盘土炕大约是70年代的最后一年盘的,距今已40多个年头了。
落实政策后,父亲的右派问题予以甄别,重新返回他梦寐以求的教坛执教。再后来父亲给家里买了一个“席梦思”,90年代退休后和母亲安度晚年,享受了几年舒适生活。虽然现在父母亲都已逝去,但我们兄弟姊妹都有各自的窝,也不需再睡那土炕,然而我们却一直舍不得把那盘土炕搬掉,因为它是特殊岁月里我的父母求亲戚告邻居相帮、雇请匠人所盘。留着它作为一份念想、一份思索,抑或作为教育子孙后代的一份活资料,有何不好?
供销社
计划经济岁月,供销社在乡村人眼里可是香饽饽。因为那时候物资奇缺,而老百姓急需的物品,小到油、盐、糖、碱、火柴、肥皂,大到自行车、缝纫机、架子车轱辘等都属分配物资,牢牢地掌握在营业员手中,除非你有一定权利,或者和供销社的人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寻常百姓想弄一些紧缺品,那难度简直比上青天还难。所以,那时乡村谁家有女要嫁男,营业员可以说是选择对象之一,与当时吃香的“听诊器”、“方向盘”平分秋色。
家乡的供销社位于丹江北岸的沙河子古镇。七八间平房坐北向南,一字排开,分百货、文具、生产资料、收购门市等。逢了集日,进供销社买卖东西的人络绎不绝。我每次随父亲赶集,不等父亲将药材或土鸡蛋售完,就硬扯着父亲的衣角强迫他去书店给我买“小人书”。几年下来,我收藏的小人书多达上百册,够开一个小图书馆。那年,母亲坐妹妹月子时,父亲拿了公社开的证明找供销社那位“麻脸”主任批了一斤红糖,买回家让不懂事的我和弟弟发现了,一个上午竟然馋猫般把那红糖偷吃了个精光。父亲知道后,把我们狠揍了一顿。母亲心疼地说:“娃也没吃过糖,吃了就吃了,打娃做啥。我坐月子,又不是立了啥功,吃不吃糖无所谓。”父亲不语,我们挤在墙角哭委屈。还有一次,供销社给每户供应两盒火柴和半斤碱面,父亲去买了。不料返回时遇了河水上涨,父亲过河不小心弄湿了火柴和碱面,拿回家放到太阳地里晒了又晒,结果碱面还是结成一疙瘩,吃时只得用秤砣往碎里砸,而那火柴十有五六擦不着,白白损失了一大半。于是,母亲数落父亲说,只会下苦做庄稼,没有一点心劲。涨水了,不会把火柴和碱面拿手上举在头顶,硬往水里泡。这下倒好,害得一家子无火柴点灯,夜夜摸黑。父亲理屈词穷,没有顶撞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只是低头用火镰撇着火“叭哒叭哒”抽旱烟。
世事巨变。往事如烟。如今家乡的供销社门铺锈迹斑斑,市场开放后经过体制改革的供销社早已生意萧条、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听说当年的“麻脸”主任已经作古,昔日里曾经“人五人六”的营业员下岗的下岗,分流的分流,汹涌澎湃的改革浪潮摧毁了他们的“铁饭碗”。现实一点说,对他们不能说不是一种人生悲哀,但这却是社会的极大进步,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