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添宇
两千多年前的月光从线装史书中流泻出来,依然清新,像一条清澈丰盈碧波荡漾的河流,妖娆了那一片史学的丛林。
长安的月色异常美丽,款款地流泻。司马迁忘不了过去那蓊郁的岁月,在龙门故里,读书求学,游历四方。“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足迹之广,非常人所想。他聪敏好学,博览史书,阅历丰富,正直温和,故而深得汉武帝信任,多次随汉皇出行,侍奉左右。不难想象,此时司马迁人气如日中天,慈爱的父亲却壮志未酬身先去。
当从父亲那里接过太史令的职务,他深知,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盛世修史,雄心勃勃的汉武帝开疆拓土,威服四海,开创了前所未有的西汉盛世,其文治武功当载入青史,受后世敬仰,是理所当然的。司马迁这时的心情好过任何时候,公元前99年,他开始动笔著述,帝国的危机也在暗流涌动,昔日的圣明天子也渐渐暴露出专制者的跋扈和暴虐。
一切荣光都成了过往。尽管只是一个皇家图书馆馆长,却也曾经人前人后春风得意。而眼前,昏暗的蚕室,坏到极点的心情。窗外的月色乍明,朦朦胧胧。这是腐刑后的多少天,记不清了。肉体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心灵的奇耻大辱像头顶上厚重的云翳,永远挥之不去。他一遍遍拷问自己:身为史官,位列人臣,说真话、实话有错吗?他根本不相信素来孝亲敬友的李陵将军会死心塌投降匈奴人,打死也不相信。伴君如伴虎。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自己的刑余之身,等同于行尸走肉而已。望着窗外那昏暗的月色。这是在皇都长安,汉皇的囚房里。家乡龙门的月色该是一片清明朗润吧。
多少次,想一死了之。苟活如斯,哪个常人能够如此忍辱含垢?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况且在狱中又备受凌辱,“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心灰意冷的日子,父亲在弥留之际的叮嘱就好像故园龙门的月色,荡漾在精神的疆域里,广阔无垠。这是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一种信念随月光升腾起来,越发明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是啊,无论选择哪一种死法都不是难事。“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是怎样的一种灰色的活法?其实,无论当初还是后世,太史公的选择都是空前伟大的。
满含着轻蔑和不屑,他提起如椽大笔,饱蘸血泪,“不虚美,不隐恶”,“实录”出他心中的真正英雄:忧国忧民的舜、禹,爱国美政的屈原。游侠、商人、医生、倡优等下层草根英雄跃然纸上:陈涉、吴广揭竿而起,敲响了暴秦灭亡的丧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荆轲,为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不惜只身刺秦王,最终血溅秦廷。楚汉之争中失败的悲剧英雄项羽在他笔下可谓顶天立地,气贯长虹。对于统治者及其帮凶则予以无情揭露鞭挞。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种种令人不齿的行径被无情揭露,备受武帝重用的“酷吏”张汤活脱脱一个活阎王形象: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字里行间,爱憎分明的情感,超越前人的忠实中肯,字字珠玑的表达,《史记》堪称中华民族史学的丰碑。沐浴着长安古色古香的潋滟月色,它显得更加冷峻巍峨,卓尔不凡。
史家本色是诗人,却遇到了缺少诗意的年代。悲夫!斯人已去,风追司马,那精神的月华熠熠生辉,芬芳了后继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