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
在一个叫做庙山颠的荒郊野外,伫立着三座墓碑,那墓碑下面躺着的是我的三位亲人,父亲、母亲和外爷。他们离我而去已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了,那些发黄、发痛、发冷的日子已交替生根,缠绕发芽,盘节扯蔓,把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思念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这坟头上的墓草,就像这墓碑上的藤条,一层层,一圈圈遮盖着不堪回首的伤痛。
无语三墓碑,风里、雨里相互搀扶着,默默注视着,注视着滚滚红尘,注视着悠悠后代的脚后跟,是正?是偏?是斜?是端?
多少年我不敢去上坟,一旦上坟,跪下去,就再也起不来,泪沉重如石头,一滴滴砸在亲人的坟头,沙哑的伤痛,伴着老鸦的哀鸣弥漫在荒郊野外。风撕开了墓碑上的杂草,血渍一样的碑文显现出来,“忍辱拍案正乾坤,负重不语律红尘。”十四个尘封已久的大字,缩写了父亲短暂的人生。
那是三十一年前,在葬埋完父亲之后,父亲的同事们惊叹不已,他们说:“呀!量身定作,合合尺尺,想不到老崔的儿子,一个半大小伙子,能有如此笔墨,区区十四字把老崔的一生、老崔的个性,概括得淋漓尽致,不知这娃是咋琢磨出来的?”其实,有啥呀,为人之子,谁能不懂自己的父亲,谁能不知自己的父亲呢?父亲终生沉默寡言,打我记事起父亲从未大声呵斥或动手打过我们,无论是对是错,总是以理服之,以笑了之。他为人公正,不畏强权,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泾渭分明。十年文革,父亲遭了多少罪,他自己也说不清,1980年父亲复出后仍在检察院工作,由于十年浩劫冤、假、错案堆积如山,父亲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寻迹取证。他和罪犯斗、强权斗,在不到两年时间里昭雪平反了二十多起积案。可终因积劳成疾,四十七岁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去世后,千余老百姓前来送葬,光花圈就送了二百多个。这在当时(1982年)当地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父亲去了,我们六兄妹全倒了,刚强的娘拖着疲惫的病身子,支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她告诉我们:“娃呀,都给我起来,你爸走了,他走得光彩,走得值,牛棚里没有倒下,五七干校没有倒下,七里川没有倒下,他倒在了老百姓的心里,这就足了。你们将来也要像你们的父亲一样,无论干啥工作,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国家。”从此,在娘和外爷的共同呵护下,十八年后,我们六兄妹都有了自己的工作,成了家立了业,日子过得平淡而欢快。虽然我们工作在天南地北,娘就像一条纽带,联络着我们之间的感情,今天老大家里住住,明天老小家里住住,后天又去女儿家里住住。活得很开心,也很过瘾。逢人就说:“我儿孝,我女亲,我活到这份上就足够了。”可怜的娘说完这话不长时间就和外爷相继去世了。
娘走了,家没了,精神支柱垮了,我们兄妹像霜杀了一样,无所适从,整天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不知该干些什么。回想起娘健在的时候,她就像一架永不休息的机器,田里田外,沟前沟后,省吃俭用把我们抚养成人,没享几天福就走了。为了牢记娘和外爷的恩德,我们还照样给他们立了碑。娘的碑文是这样的,“躬耕陇亩盘日月,节衣缩食育儿孙。”外爷的碑文是“桀骜不驯一世雄,宁折不弯霸风流。”当我们立完碑后,我的几个老同学拉着我的手说:“崔大作家,你对父母大人的括评,我们无可挑剔,然对外爷的评价是否有不实之嫌?”我说:“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外爷,他老人家虽只字不识,却说公断直,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红军时期攻打县城,他是突击队长,带领民兵炸毁了四个碉堡,身中数弹,却没有倒下,至今埋在坟墓还有两颗弹头没有取出,外爷的邻里女人被歹人施暴,外爷闻讯后,只身追了四十里,终将恶人绳之。外爷不畏强人扶弱济困,三次牢狱,都是因抱打不平而深陷囹圄……外爷活了八十岁,口碑极好,传奇轶事,数不胜数,岂能说有不实之嫌?”同学听完纷纷点头称奇。
无语三墓碑,伫立在荒郊野外,风里雨里,相互搀扶着,默默注视着,注视着滚滚红尘,注视着悠悠子辈的脚后跟。那永不腐烂的四十二个大字,将永远条框着我们的德性,规范着我们的形态。 (桑树坪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