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铁锤
人会走过很多地方,他最怀念的地方还是他的故乡,也许他会强烈地怀念故乡以外的某个地方,那一定是在那里他有过难以忘怀的人或者事,但那怀念的已经不是那个地方,而是那个人或者那些事了。这就像一个优秀的女人,她一生会际遇许多男子,但她最怀念的也只会是一个男子,因为能走入一个人灵魂的东西确实不多。
2004年后,我开始每年回一次老家,基本是头天下午回去,第二天上午就走,这种回去,只能看一看亲人,没时间去村庄的山岭上走走。我只能看到对面的山上,树木一年比一年减少,枯草一年比一年茂盛,偶尔有一些落叶乔木,在荒草上伸出铁刺一样的枝条。
大学毕业16年后,今年我第一次在我生长的村庄度过了半月的时间,树是山的秀发,田舍、池塘是村庄的五官,16年的森林破坏,它的秀发也变成斑驳的杂草。村庄的五官也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这使我想到城市人买房子为那70年产权耿耿于心的时候,他们应该到乡下看看,16年的变化能改变乡下的山川,何况脆弱的城市房子。
我最初怀念我的村庄是在十五岁那年,我到26里外的镇上读初中的时候,那个中学在河的那边,我发现我一坐进教室,就极度的不适应,首先是厚厚的各种教材,老师发一本我的心就往下沉一下,然后是老师严厉训话:讲学习讲竞争讲纪律,我发现教室的孩子皆用成熟世故的眼神个个想争第一地接受着老师的训话,我却像被捉进笼子里的小野兽,焦躁不安。那一刻,我开始想念我自然状态下的村庄和小学,这种情绪影响着我整整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在离村庄26里外的镇上一直在强烈地怀念着它,一有时间我就望着河那边的公路,往它延伸到东北方向的路上看,在路消失的天边,那幽蓝的山背面就是我的村庄。在阴雨连绵的时节,我也会望着那个方向,看天空的阴云在两山夹持的河谷上空像灰色的牛的脊背一样移动,在这个时候我记得我总是为饭票发愁。我对村庄的第一次浓烈怀念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因为我无人可说。
在后来的年月里,我像蚁族一样漂在城市里,近乡情怯,也就没心情回家,从仅有的几封家信和侄儿偶尔来到城市时,听到一些关于老家的消息。
老家修铁路了,铁路把山开膛破肚了,我想到了过去开金矿的人曾把家乡的山掏得到处是沟壑和深洞。铁路修来,村庄里一些有点势力的人给铁路供应石头发了,大哥说村庄里开始贫富分化了,我想,挖石头、修路,一定把村庄弄得不像样子。在听到了老家修铁路的消息后,我那些年,总是在睡梦里梦到了老家的铁路,有时梦见它从村前的山岗上呼啸而过,有时又梦见它从村庄的田冲里一穿而过,有时候又是从村庄后面穿过,总之,把村庄弄得不再宁静。我知道,我这是思乡了,也叫做梦回故乡吧。
村庄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搬走的搬走,打工不回来的不回来,村庄里没几户人家了。老袁家的几户都到江苏打被套去了,近十年了也没有回到村庄。我想到了那个袁家的二哥,每次在路上看到我在来回学校的路上时,总是停下来,用自行车载着我,或奔向村庄,或奔向学校,他是一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几十年来,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细腻的人,他的妻子一定十分幸福。
有的人可能永远不会回来,对面山上的一个本族大哥,家里很穷,他的父亲就是我的幺爹,幺爹爱打老婆,幺婶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实在受不了虐待,就无声地消失了,至今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远走他乡改嫁了,还是走进大山里消失了。大哥复读了几年高中还是没考上大学,很俊秀的一个人,但没有娶到媳妇,我在读高中时,他就去南方打工,先到武汉,然后逐渐南移,离故乡渐走渐远,随着老去的也有他的年龄,现在算算他已经是个48岁的老光棍了,他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曾经问过一个在城市捡垃圾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种田,住在自己搭建的窝棚时,他说,他在外面捡垃圾,每星期还能买两斤肉吃,在农村,一年只有过年才能吃几顿肉,我觉得他这话很实在。很多人就这样,离开了村庄。农村人艰辛讨生存,城市人艰辛讨感情,多数人过得一样不容易。
我想,情感粗砺的他们,也会想起自己的老屋,自己的村庄,还有自己的田和菜园。他们在工地上或者郊区的窝棚里,看到城市西边的晚霞,应该也会想起村庄西边山那边的晚霞,还有村东头古树上空的一轮明月。在村庄过去的春节里,吃饭的时候我不回家,母亲也不担心,就是几天不回来,她还是不会担心,在春节的乡下,几天不回来是很正常的事,你可以走到哪吃到哪,醉在哪就睡在哪,有时醉了,主人家的少女还会帮着把你扶到她干净的床上,当然,你要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在乡下,习惯了山川之美的村民其实更宠爱美色,憎恶污浊。现在的村庄,比过去富饶,但就是这8户人家,聚拢在一起,再怎么好客,也难以醉罢东家去西家了。
远处的田已经荒芜,野猪也从山上下来,开始生存在村庄附近。故乡我那个时代的树几乎完全没有了,“陟彼景山,松柏丸丸”的景色没有了。没有了树的山岭像一个水塘,一旦水放尽,就能看到它的本来样子了。山没有了树,整个山就一览无余了。小时候,我走在山上,就像猪身上的跳蚤,只能在树林里穿梭,看不到我穿梭的那个山岭的样子,要想看到它们的样子,我只有爬到西边那个高山顶上的山寨,才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苍茫群山,像西方大片里那壮美的绿色,在春夏里没有一点杂色。现在我站在任何一个山上,都能看到村庄的山。不过,没有了松树也好,“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夜,短松冈,何处话凄凉”,没有了松树,我也不再会触景感伤了,这个意境我在高中时坐在山岗上的松林下,就固执地为词句伤感,并固执认为这也是写以后的我自己的,那时看月亮的时候就强烈地伤感了。
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我想我那个村庄,就是我的诗意世界,我在年轻时,想每年带着爱我村庄的她,去村庄看看,在我年老时,我们能一起坐在山坡上赢弱地看着夕阳。有时想想人真的是很无奈很无力,我没能实现这一愿望,所以,我怀念我的村庄,因为怀念本身就意味着想要的东西只是一种理想的愿望。
我想,我对村庄的怀念将在我退休那一天不再怀念,那时,我会回到村庄,盖两间小屋,修好门院,静看太阳从东边的丘陵上升起,在西边的高山上落下,看月亮明净的在村庄的上空,从天的一边走向另一边。我守候着村庄,让故乡的人有一天想家了,回来后,知道村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