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红亮·
父亲离开我们已快六个年头了,可记忆中许多关于父亲的往事却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父亲是很传统的读书人,不玩棋牌、不沾烟酒、不苟言笑,年轻时在县文化馆呆过好几年,擅长人物肖像画,常为县上的各项政治运动制作宣传画。六十年代父亲受家庭成分牵连,不得不回村务农。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整天干着苦活、累活的父亲忍受着许多歧视,更让他揪心的是由此带给子女升学和就业的灾难。我小时候常见父亲在煤油灯下写着一份又一份的上诉材料,每隔十天半月就寄一次,可结果往往是石沉大海,无声无息。父亲就这样越发沉默、越显衰老。
从我记事时起,每到夏日的中午,父亲总领我们去村外的泾河湾里洗澡,清清的河水从河湾流进又流出,父子们就成了水中游弋的鱼,舒服又惬意;再就是寒冬腊月里,我们围坐在热炕上,父亲用一支粗短的铅笔在旧书上依次按每个人的要求画画,往往三笔两笔,一只小猫、一串葡萄、一辆马车就跃然纸上。虽然我们不断要这要那,可父亲从不厌烦,直到每个人心里都满足了,父亲才露出一些笑容。
小时候我是个“讨人嫌”,有次姐姐们在跳绳,我不会跳,却不停地用小石块击打她们。正在我洋洋得意时,父亲干活回来碰见了,先是呵斥,见我不悔改,父亲发了怒,操起扫帚就要收拾我,我撒腿就跑,父亲在后面追,小伙伴们在旁边哈哈大笑,我跑出村口才敢回头,幸亏父亲没有追上来。我放开嗓子号哭,哭累了竟在村口的麦场上睡着了,后来还是父亲找到我,将我背回家。
那些年家里的日子一直难过,大人们省吃俭用地积攒每一分钱,每年地里刨出的红薯,父母都舍不得自己吃,细心地存在地窖里。一进入腊月,父亲拉车,把红薯拉运到县城去卖,天天步行五六十里,可不懂事的我每次都要缠着去,父亲拗不过我,只好让我坐在装满红薯的筐子上。在走街串巷中,父亲总要给我买一点好吃的,两根麻花、一把花生,或是一节甘蔗,让我喜不自禁。许多次天已黑下来了,我们仍在县城转悠着。晚上回家父亲顾不上休息,先在油灯下核算账目,再装好第二天的红薯。往往我一觉睡醒了,还看见油灯下父亲忙碌的身影!多少年来,和乡下许多父亲一样,他一直这样不停地劳作,将单薄的身影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田里。
我上学后迷上了小人书。一次为了看二柱的《智取威虎山》,我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可他就是不借,气恼中我一把夺过二柱手里的书边跑边看,二柱在后面边追边骂,奔跑中我终于看完了手中的书,尽管立即还书,可二柱不肯罢休,哭着给父亲“告状”。父亲明白真相后,给二柱抓了一大把红枣,二柱破涕为笑地去了。父亲再看看惊恐不已的我,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过了几天,父亲叫住我,从提包里取出几本崭新的小人书递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呆了,回过神后,猛扑过去抢了书就往外跑,身后传来父亲哈哈的笑声。
由于常看课外书的缘故,我的作文写得较好,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父亲闲暇时,也会翻阅我的作文本,看到好的词句时,父亲常绽开会心的微笑,口里不住地念叨:“这小子,还真行!”站在旁边的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相继考上学,跳出了“农门”,奔走在不同的岗位,忙于应酬,淹没在城市滚滚人流中,整日如雁似蚁般地奔波,重复着各自的生活轨迹,回家的次数日渐减少。父母虽然不理解我们从事的工作,但在和乡邻拉家常时,仍掩饰不住“以我们为荣”的喜悦。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我曾跟父亲说过多次:“别再翻腾那几亩烂地了,累又不落钱,歇着吧!”父亲却转不过弯:“农村人不种地,闲着干啥呢?那是‘不务正业’!”结果,他和我熟悉的许多父老乡亲一样,累倒在了自家的地里。
父亲就这样离我们远去,平凡得像生我养我的黄土地。我跪在泥土里为他送行,望着翻飞的冥纸和上升的青烟,我痛不自抑。将军死了,有无数的碑文颂德,平凡的父亲,也许正如陶潜所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