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九十岁的母亲驾鹤西去的那一年,我五十九岁。
若按照山西老家的算法,母亲的年龄应该是九十二岁,我也应该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一个上了六十岁的老人才离开母亲,在常人眼里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我仍然不满足,我意识里认为我在,母亲就应该在。
现在回到老家,我依然习惯去母亲住过的小屋,她仿佛仍在窗户里向外张望,忐忑不安地渴望儿女们回来看望她。我叫了一声妈,她会傻傻一笑,算是回应。如今,老人家走了,小屋空空荡荡,尽管我连叫了几声妈,再也无人应答,再也无人给我一个傻傻的微笑。
老人家晚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初期还认人,后来便分不清谁是谁。尽管这样,只要有人叫声妈,她那痴呆的眼神依然会有一道柔情闪过,木讷的嘴角会微微抖动一下。她内心也许知道,她的儿女来看她了!
母亲走的那一天,没有任何预兆,刚刚吃过一小碗胡辣汤,头向右一歪便离开了。她走得平静自然,算是寿终正寝,可我觉得还是很突然,心里相信她该活到一百岁。
长时间来,在我对母亲的思念中隐藏着一种愧疚,一种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愧疚。它在我心中已经发酵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仍然无法释怀。我努力过,极想忘掉它,却欲罢不能。母亲健在时,我曾主动提起过此事,老人家却无动于衷。也许年头太久,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已不记得了?随着老人家的离世,思念中,这种愧疚愈发强烈,每每想起母亲,便不得不由此事开始。
那就是大约五十年前母亲的那一跪。
文革初期,社会的正常秩序已被颠覆,学校停课的时间长达两年。两年中的我在承担家里如买粮换煤气储冬菜等活儿的同时,也增长了一些才干和匪气,敢和院里的大孩一起制造火药枪,能把钢锉刀具改造成匕首,还学会了种菜、养鸡和养兔。性格中生生犟气的一面也在膨胀。有天,我弟弟同小院里的伙伴在门前自制的溜冰场玩,小黄楼的大男孩大宝欺负他,抢夺他的冰车,恰巧被我撞见。没问青红皂白,我两三下便将大宝打倒在地。这小子不服,嘴还再骂又挨了两下,脸破了,鼻血也流了出来。几天后,这家伙纠集了十多人前来报仇,把我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出门一看,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这阵势把母亲吓坏了,急忙让小弟跑出来给我报信。这时,我在去粮站的路上。
得到弟弟的信息,待我买好20斤玉米粉,途中歇了一会儿返回家时,门口已空无一人。母亲见我回来,惊恐之后变为愤怒,抬手给了我两巴掌,又欲拿扫帚打我,被我阻挡,她气得“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我惊呆了,不知所措,紧接着匪气劲上来了:“有话你说,干嘛这样,丢人不丢人?”母亲泪一把鼻涕一把,将心中的怨气怒气倾泻出来。我本想弯身搀扶起她,可不知为何没这样做,任凭她跪在我面前哭泣。几声猫叫声传来,这声音来自地板下的地道里。地道是安装上下水和暖气管道的通道,我曾经钻入地道捕捉夜猫。或许是母亲的哭声惊动了野猫,野猫在地道里瞧见母亲跪哭这一幕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十分可笑: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跪在儿子面前恸哭,成何体统?我想,这事要是传出去,叫我在小伙伴面前、在同学面前不是把人丢到家了?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僵持着。
多年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内心忏悔,跪倒的应该是我,向母亲道歉的应该是我。
当年母亲的那一跪,一定是慌乱之中的无奈之举。母亲是个文盲,没有上过一天学,在文化扫盲班上,也仅仅学会认识自己的名字。母亲又裹了小脚,小脚阻碍她走出家门走出向社会。有几次招工工作机会,因为她是小脚而被告吹。父亲常年在外,是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们兄妹四人。前面大宝带领十多个半大小子来报仇,母亲一定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担心儿子吃亏,无法向父亲交代,否则,她怎么会在儿子面前跪倒哭作一团。这只能是爱,是护犊之爱。可我当初就不理解,我本该让她痛打一顿,解解气,或是立马搀扶起她,或者跪倒请他原谅。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做。
母亲辞世时,在老人家的告别仪式上,在阵阵的哀乐声中,我频频跪倒,哭泣不已,乞求母亲原谅,然而九泉之下的她,可否听到?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忏悔,母亲的那一跪,早已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终生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