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随穗·
陕北,从来都是缺水缺草木、满目荒凉的地域概念,犹如一个魔咒,紧紧束缚着人们对这片土地的认知。千百年来,人们印象中的陕北遍地都是被飞沙烈风横扫过的无限蛮荒。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似乎都被打上破旧落寞的标签,一切缺失生机,一切都在历史的光影里走的那么无奈,那么悲壮,而且那么传奇。
而在这方水土生息的人们,世世代代依靠精神领域的力量,搏击着每一次惊心动魄的自然灾害,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不离不弃。在漫长的时光穿梭中,陕北人用苦难和爱情谱写的信天游,祖祖辈辈地唱给这里的万事万物,书写着来自现实生活的苦难史。作为精神语境中流淌出来的信天游,犹如这片土地上日益壮大的精神力量,一直轮回着它起起伏伏的跌宕色彩,宣言着一个地域风格的独立性和顽强性,诉述着这方水土的苦难史和抗争史,从古至今经久不息。
到了夏季,山溪小河就会干枯。龟裂的河床上卷起的犹如瓦片一样的泥巴盛满火毒的阳光,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白。这时漫天的槐香扑面而来,给这明晃晃且大地上冒着青气的日子增添了些许浪漫的色彩。
槐花开了,就在每个夏季。
香味浓郁,弥漫于每一个角落。打眼四望,在沟底在山梁,在土院落在脑畔山上。到处都是槐树开花的时候,到处都是那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挂在枝头散发着浓浓的香味。
陕北草木稀疏,水土流失严重,导致植被十分脆弱。槐树生命力顽强,根系发达,适应能力极强,任凭风吹雨打,山洪冲刷都能存活下来。于是在陕北最多见的树木就是槐树。槐树种类不少,而生长在陕北的槐树主要是国槐。国槐之前有一种槐树,我们叫老槐树,其高大粗壮,枝干圆润,色泽泛青,树冠大的可以遮蔽整个院子,而且几百年不死。老槐树花开后,一般在宁静的夜晚会散发出清淡的香味。好像这种香味过于羞涩,不会在喧闹之中出来。而国槐枝干修长,棱角分明,肤色暗黑。花开时不择昼夜,到期就开。花香很浓,像一场密集的雨,一瞬间就把香味散发到山山沟沟。
上了百年的老槐树不是很多。快到县城的一个村子的路边有两棵老槐树,两棵树相距一百米左右。树干粗壮,得四五个人才能搂住,树冠足足从路的这边遮盖到路的那边。好多人说这两棵老槐树成精了,没人敢动,甚至没有人敢捡一根掉下来的枝条。据说有人曾折过树上的枝条,不出一天就死了。树下是避雨的好地方,每逢下雨,过往的路人就会站到树下避雨。避雨的人大多不认识,相互盘问着对方,年纪多大、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干什么的了等等。没有现在人强调的隐私,没有需要提防的秘密。大家心直口快,相互传递着不同人格不同人脉不同人气不同地方不同变故的红尘故事。
老槐树下,就成了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人们短暂停留的驿站。在下雨天、在烈日下、在劳累时……
等到农历四月槐花开了,在树下歇息,那是所有在此的人们最美好的时光。不管刮风下雨,所有的家事、农事和所有的杂七杂八的事儿都被这槐香稀释得不挂在心头上了。到了落英缤纷的时候,一阵清风吹来,花瓣像雪一样飘满天空,不解风情的路人也会在这风花雪月中摊开心事,任这花香花瓣一次次覆盖,一次次被风掀开。于是,古老的、新编的信天游会在心底唱起,让这凄婉惆怅的旋律伴随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飘到远方,飘到安放心情的山岗上、苍茫里……陕北内在的意义远远大于表面,土壤之中的所有物质不是单一的黄土尘粒,更多的是承载了陕北人干燥的皮肤之内的精神世界。正是这片黄土地哺育了陕北人的倔强和厚道,滋养了陕北人忍辱负重、百折不挠的精神,形成了这片土地上动态和静态相结合的人文景观。
当历史的进程走到上世纪末时,一项退耕还林的政策改变了这里的面貌。如今,山绿水清,草木茂盛。儿时离开的麻雀、喜鹊、野鸡等也回来了。更多的槐树几乎长满了每一座山。到了槐花开的时候,好像上帝在一夜间打开了香水瓶,为人间洒下无限的香味。
槐香满夏。充盈着这个夏天的所有事物,都被这槐香浸染得收敛了原有的粗犷,流露出软线条的抒情和情怀。
生命中来来往往的陕北之象恰似过眼云烟,红尘不变,陕北永恒。花香每年如期而来,这里的人和事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守着槐香,守着槐香满夏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