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香
蓝白格子,横竖交叉在一起,展开,蓝底白格便铺了满眼。这是一张土色土香的粗布单子,是母亲一梭一梭织出来,送给欣子的嫁妆之一。
单子第一次下水,水染成了蓝色,欣子不喜欢这条乡下特色的单子,发现又掉色,干脆将单子又寄回给了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说你个傻女子那是褪浮色呢。
来自乡下的欣子刚上班的时候,土气得像个农家案板上的白瓷碗,简简单单,只有满脸的无痕青春,她不懂得装扮自己。单位里,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那些嘀嘀咕咕的已婚妇人们,都爱取笑她。看,欣子买的衣服是从廉价市场里淘来的,欣子说话时有几个字的发音可真怪啊……
后来熟悉了,同事们当着欣子面也嘻嘻哈哈开她玩笑,这时,欣子便红了脸低了头。逐渐地,连欣子也讨厌起了自己来,讨厌抽着旱烟一嘴黑牙的父亲隔一段时间带来自家地里的苹果、梨、大红枣,讨厌畏畏缩缩的母亲拖沓着土布鞋来,满身的不合时宜。
她慢慢学习着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逐渐地选买品牌衣物,将一头墨黑的发染成了流行的酒红色。欣子慢慢成了漂亮的欣子,白瓷碗上精心描上了彩色花。
欣子谈男朋友了,母亲自然高兴,筹划着怎样把这个姑娘热热闹闹嫁出去。母亲开始为她织单子,缝被子,大红大绿的新被子像报喜的花喜鹊扎眼在乡下老屋里。欣子坚持和男友旅游结婚,欣子想,婚礼上自己土气的亲戚邻居,父亲母亲,在人多热闹的场面,将会怎样地局促与不安。
最终,欣子在半月游中完了婚。母亲将细细织缝好的被子单子,严严实实包好,沉甸甸地运到了新房。
婚后,欣子一天一天成熟起来,特别是做了母亲之后。欣子盯着怀里胖嘟嘟的小儿,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画面,母亲熟悉的脸,流淌着浅浅的笑。
“妈,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吧。”欣子打通了老屋隔壁村长家电话。
“过一段时间吧,你奶最近身体不好,走不开。”母亲来接电话时走得很急,语气中起伏着粗粗喘气声。
噩耗一月后传来,母亲突然去世。原来,母亲的身体早有了重病隐患,母亲瞒着所有人。欣子仿佛被人一棒子闷头打下,痛苦得竟然不会了哭泣。
妈,我才懂得如何去爱你,你怎么就走了呢。母亲的灵堂前,欣子的肠胃绞在了一起。妈,我虚荣,我现在难受得想磕烂自己的头,妈,原谅女儿不?母亲在黑白照片里浅浅地无声笑。
母亲葬礼后欣子变了个人一样,有了时间,便回家看父亲。有时接了父亲来城里住一段时日,三口之家陪着父亲转转,走走。累了,父亲便蹲在路沿边抽着黑不溜秋的旱烟锅子。欣子骄傲地看着,仿佛在说,看,我的老父亲呢!和同事们在一起,欣子自嘲地开着自己口音的玩笑,一笑而已,自己原来怎么那么当真。
那张被寄回去的粗布单子,被欣子又翻找了回来,粗布单子洗去了浮色,兰白之间显出了纯棉的温暖质地来。
欣子在心里说:妈,我也是一条粗布单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