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宝珠
我印象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初中三年级学期末了,她突然来代我们的课,教物理。我们那时是顶烦物理的,原先教我们物理的老师是个快退休的男人,脸上整天没有一丝笑意,庄严得像老古董。她来,却让我们都喜欢上了物理课。她二十多岁,个子中等,皮肤白皙,长发在脑后用一条紫色的帕子松松地挽着。她走路蹦蹦跳跳,好似欢快的鸟儿。第一次登上讲台,她害羞,老半天不吭声,只轻咬住嘴唇,自个笑。那样子,真像个邻家大姐姐,没有一点儿严肃劲。同学们一下子爱上了她,有欢喜,更多的却是亲切。
后来才知道她姓曹,因为物理老师生病了,乡上临时聘请她当民办教师。这样又过了几年,她结婚了,丈夫亦是一名民办教师。那时候,转正需要城市户口,两口子没有门路,就一直耽搁下来。后来国家照顾,近50岁的她和爱人才双双转正,可仍然是农业户口。于是,她一边教书,一边种地,倒也落得个自在。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她变胖了也变矮了,与人说话牙齿间常有菜叶子,成了粗枝大叶邋遢之人。她爱人却依然一表人才,瘦高个,一身西装干净整洁。她爱人木讷、不爱说话。她话稠,喜辣善谈,记性极好,几十年前的人和事,理得一清二楚。两口子一儿一女,儿子像她,又胖又矮;女儿像她爱人,又瘦又高。儿子小时候有尿床的毛病,她就给他准备了小褥子。夜里一尿床,她就张口骂人,骂儿子连带也骂她爱人。儿子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尿床的毛病没了,人却变得痴痴呆呆,大学自然没有考上,两口子一咬牙让他念了个三本。花了好几万,至今连个工作都没有找到!女儿今年高考,亦没有考上,就让女儿当了兵!
过了一些天,她所在的村子就有人谣传,两口子为了让女儿当兵花了几十万,对方承诺三年以后会给安排工作。她苦笑,今年恓惶,哪有钱给人送呢!
她的果园,种的是杏树。春天的时候,杏花便开得浓艳起来,枝丫间的美丽也早已冲出矮矮的围墙。每每这时,村里但凡有照相机的人家,都毫无疑问地去果园拍照。春夏的交替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完成,几场雨水过后,老树的枝丫间便挤满了毛茸茸的青杏,远远望去,就像胖嘟嘟的婴儿,带着羞赧,还略显几分怯懦。人人都说,今年长势良好。但到了成熟季节,商家却拒绝收购。果实饱满不假,上面却有果锈。邀请村里的人去摘,有人甚至整箱整箱带给亲戚朋友!我有些过意不去,给她钱。她急了,白瞎的杏,不要钱。她还说,等到了冬天,砍了这果园。
没等到冬天,却等到了这块果园被规划进了开发区,拿到了巨额的赔付款。就是这件事,村里人嫉妒,说你吃国家饭,凭啥有地?凭我是一名民办教师,她咧着藏有菜叶的牙齿说。看她激动的样子,我有些忿忿不平,嘀咕:苦了一辈子,该是甜的时候了。
第二天,校长喊我,说她把分地款捐献给了县关工委,教育局要求上报材料,大力宣传。我傻眼了,当年那个系紫帕子的女老师又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