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张新颖先生写过一本《读书这么好的事》,这个书名就像炎炎夏日的一杯冷饮,沁人心脾。不过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读书不再是什么好事,反而构成了一个难题、一种负累,甚至是一场战争。在浩如烟海的书册之前,他们茫然失措:该读什么书?如何读书?这是一本好书还是坏书?你做读书笔记么?……
当他们问道:为什么要读书呢,读书何为?我终于落荒而逃。
我们从小,不,应该说,我们的祖先从小,就被教育,读书会有什么用,读书能带来什么,要为什么而读书。最经典的古训莫过于“书中自有千钟粟……”据说其出自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老实说,这首诗并不怎么高明,活脱是穷乡僻壤私塾先生的手笔,还不如汪洙的《神童诗》气派:“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从这些诗文,不难窥见,读书之于古人,只是工具。书被视为手段、路径,而非目的,目的则是书中埋藏的权力、财富与美人。这便决定了哪怕书之前冠以“圣贤”的敬称,包括圣贤在内,都对读书坚持一种功利主义的考量。
蒲松龄《聊斋志异》有一则名为“书痴”的故事。彭城郎玉柱,好书成痴,他像古代中国的大多书生一样,笃信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忽有一天,他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宛然绝代之姝”的美人颜如玉从《汉书》第八卷中翩然降至他身边,软香温玉,伴之枕席。不过美人屡屡告诫他,不要痴迷于书,后来竟逼他抉择:“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书痴答,书是你的故乡、我的性命,你怎能这么要求呢。接下来自然是一幕悲剧。其实结局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值得正视的是二人对书的态度,郎玉柱对书的痴情,并不为蒲松龄所喜,他化身异史氏批道:“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颜如玉虽出自书中,却毫不感恩,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选项,与书势不两立。在此,书痴和美人的命运都被抬高了,书的价值被无限贬低。
为千钟粟而读书,为黄金屋而读书,为颜如玉而读书,书的价值便取决于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价值么?难说得紧。这百年来,我们都听过一句嘹亮的口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大抵是“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升级版,曾令多少国人热血沸腾,亢奋不已,以为从此找到了读书的方向,打开书页,就能看见中国的璀璨明天。
可惜,这依旧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读书观。读书未必有助于中华崛起(问题不在读书,而在读什么书,怎么读书),中华崛起的沉重使命却常常压倒了读书。当激进的时人振臂高呼:“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谁更胆寒:侵略者还是读书人?
我不反对中华崛起,正如我不反对读书,我却反对将两者捆绑在一起。这背后潜伏的思维,则是“读书有用论”,它至少在暗示两点:读书不能白读;书中定有宝藏。结果往往令人失望,因此导致人们滑入另一可怕的极端:读书无用论。换言之,“读书有用论”与“读书无用论”仅仅一纸之隔,弹指即破。
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视角,换一种问法,不再是“为什么而读书”,而是“不为什么而读书”呢?
有人会问:你主张为读书而读书吗?——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及。我只是希望,我们读书,能少一些功利,少一些精神束缚,少一些求知欲以外的五光十色的欲望。无论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还是中华之崛起,往往构成了脆弱的书脊所不能承受之重。重压之下,读书人一无所得,反而丧失了对书籍和知识最自然的爱欲。
为什么而读书,不免焦灼,当“什么”不能实现,更不免痛苦。这么一来,读书何以为乐事呢。也许,只有当我们不为什么而读书,读书才可能成为“这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