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
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
西谚云：“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肤浅。我们有急需的时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朋友有钱，我们需要他的钱；朋友有米，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那时节，我们也许需要真正的朋友，不过我们真正的需要并非朋友。我们讲交情，揩面子，东借西挪，目的不在朋友本身，只是把友谊作为可利用的工具，顶方便的法门。常时最知情识趣的朋友，在我们穷急时，他的风趣，他的襟抱，他的韵度，我们都无心欣赏了。朋友的慷慨或吝啬，肯否排难济困，这是一回事；我们牢不可破的成见，以为我和某人既有朋友之分，我有困难，某人理当扶助，那是另一回事。尽许朋友疏财仗义，他的竟算是我的，在我穷急告贷的时节，总是心存不良，满口亲善，其实别有作用。试看世间有多少友谊，因为有求不遂，起了一层障膜；同样，假使我们平曰极瞧不起、最不相与的人，能在此时帮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来得关切，我们感激之余，可以立刻结为新交，好几年积累的友谊，当场转移对象。在困乏时的友谊，是最不值钱了——不，是最可以用钱来估定价值了！古尔斯密的东方故事《阿三痛史》中有一篇序文里说，想创立一种友谊测量表，以朋友肯借给他的钱多少，定友谊的高下。这种沾光揩油的交谊观，甚至雅人如张船山，也未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么“事能容俗犹嫌傲，交为通财渐不亲”。《水浒》里写宋江刺配江州，戴宗向他讨人情银子，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乃真正至理名言。
见闻多，己诵广的人，也许可充顾问，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学问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一位男朋友怂恿我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生平未做媒人，好奇地想尝试一次。见到那位女朋友，声明来意，第一项先说那位男朋友学问顶好，正待极合科学方法的数说第二项第三项，那位姑娘轻冷地笑道：“假使学问好便该嫁他，大学文科老教授里有的是鳏夫。”这两个例子，对于多闻的“益友”，也可应用。譬如看书，参考书材料最丰富，用处最大，然而极少有人认它为伴侣的读物。多闻的人跟参考书往往同一命运，一经用过，仿佛挤干的柠檬，嚼之无味，弃之不足惜。
真正的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黄山谷《茶词》说得最妙：“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中国古人称夫妇为“腻友”，也是体贴入微的隽语。所以，真正的友谊，是比精神或物质的援助更深微的。素交的素字已经把这个不着色相的情谊体会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