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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田园”到“无法拥有自己”

——由《当代工人诗典藏》对比新老工人的现代化经验

2023年09月06日

(上接一版)

80年代以来生活在国营、国有工厂的诗人,与舒婷等专业诗人不同,他们身兼工业劳动和诗歌写作的双重身份。他们的诗歌写作与国有工厂自身的工会以及同系统内部(如石油、煤炭等)体制化的文艺组织有关,相当多的诗人成为工厂系统或宣传部门的干部,这也是社会主义时代国有工厂延续下来的制度遗产。对于毛泽东时代的工厂来说,文艺生活是工业生产的有机组成部分,每个工厂都有业余文艺小组,工会、团委等各级组织会“组织”各种群众文艺活动。文艺生活不仅是工人能够分享的文化权利,也鼓励工人成为文艺创作的主体。

这些国企工人的诗歌中也有一种对工业、工厂、城市的正面表现,比如老井的诗歌《地心的蛙鸣》(2012年)是一首非常美的诗。“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放下镐仔细听,却没有任何动静/我捡起一块矸石扔过去/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蛙鸣”、“柳塘”和“月光”都是很美的田园风光,诗人进一步把这种地心深处的蛙鸣追认为是“亿万年前的生灵”,使得冷冰冰的煤层也拥有了生命的气息。最后,诗人写到“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深绿的鸣叫/几小时过后我手中的硬镐/变成了柔软的柳条”。当“硬镐”变成“柔软的柳条”时,工业劳动的工人也就变成了从事田间劳动的农夫。与现代性叙述中把前现代的乡村想象为没有遭遇工业污染的、一尘不染的田园不同,国有企业的工人可以从漆黑的煤坑里听见“蛙鸣”。就像诗人杏黄天用长诗的形式对工业城市的赞美,如《工业城市》(1996年)、《在工业的森林里》(1999年)等作品中,工业生产与自然景色交相辉映,工人与机器彼此融合为一体。这无疑来自于社会主义文化对于工业的浪漫想象。

新工人:“无法拥有自己”的体验

这部诗集的后半部分主要是打工诗人的作品,从这些诗歌中读到的更多是工业之痛和个体的绝望感。尽管新工人也生活在工业大生产的工厂中,但他们没有工业田园,也没有集体、兄弟的感受,他们拥有的是用柔弱之躯来对抗压抑工厂和冷冰冰的、残害身体的机器。

在著名打工女诗人郑小琼的《流水线》中,工业生产丧失了节奏感,工人在流水线上变成了“流动的人”,他们像犯人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工位号码。如“流水的响声中,从此她们更为孤单地活着/她们,或者他们,相互流动,却彼此陌生/在水中,她们的生活不断呛水,剩下手中的螺丝,塑胶片/铁钉,胶水,咳嗽的肺,染上职业病的躯体,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动”。工人们是高度流动的、原子化的个人,工业生产随时污染、伤害着他们的身体。就像许立志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2013年):“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作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这首诗写出了“我”对于“铁”、“工业的废水”、“水锈”等所代表的工业生活的厌倦。“一枚铁做的月亮”本来很美,也许只有工人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意向。可是,这些“工厂的废水”让“我”难以下咽、如鲠在喉,“我”不愿意再咽、再忍气吞声,“我”要把“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这种21世纪“世界工厂”里的中国工人所遭受的生存境遇成为祖国的耻辱。2014年9月底富士康工人、诗人许立志跳楼,10个小时之后,他的新浪微博定时更新,时间是10月1日凌晨零点零分,内容只有4个字——“新的一天”,他用这种新媒体的方式表达对此生的绝望和对来世的祝福。

这种重复的流水线生活让打工诗人无法对工业生产、工人身份产生任何正面的评价,反而认为打工的经历是一种耻辱。在打工诗人唐以洪的《把那件工衣藏起来》(2010年)中写到:“那件工衣,灰色的/我要把它藏起来/灰色里的泪痕,和汗水/那些胶水味,机油味,酸楚味/线缝里的乡愁/也把它们藏起来。”打工者宁愿把工厂里穿过的工衣藏起来,因为工衣上布满了磨难和伤害,而“我”就像一个“发不出声的蝉子”、“一个哑巴的我”,这种“噤若寒蝉”使得新工人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反而要把曾经包裹自己、沾满“酸楚味的”工衣藏起来。

总之,在新工人笔下,工厂不再是国企工人笔下单调、慵懒的时间,而变成一种“快,再快”的压迫。这些对于工业生活的批判本身是因为打工者在工厂中找不到“主体”、“主人”的感觉,他们确实不是工厂的主人,他们无法像国有企业工人那样在所有制的意义上占有生产资料,就像唐以洪在《搅拌机》中所写的,“它无法拥有自己,它属于工地,工厂,流水线”,工人也像搅拌机一样,他们“无法拥有自己”。

工人诗歌中所呈现的工人与机器、工人与劳动的主题,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命题,并没有过时。工人的议题不是只关于工人的,而是关于作为普遍意义的现代人、现代人类、现代文明的问题。在后冷战的时代,经常会讨论如何为工人代言以及作为底层的工人能否发声的问题。其实,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在马克思的阶级论述中,工人不只是“工”人,而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和“人类”。工人不仅不是被代言的对象,反而是整个人类的代言者。因此,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工人的普遍性,而不只是在差异政治、身份政治中理解工人的问题。在这些背景之下,不管是传统国有工厂老工人对工业、工厂经验的正面描写,还是全球资本主义产业链最低端的新工人对工厂异化劳动的批判,都是对当下中国和后工业世界来说格外重要的现代性经验,也是重新理解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关键。

附:诗歌一首

《董卫平》

虚弱的身体不断生病 疼痛

发烧烫红的脸如此孱弱 疾病中

获得稍许同情“她病了

你照顾一下”管理员低声对

工位另一个员工说微弱的同情

让她感受到来自异乡的温暖

她咳嗽 呼吸也弥漫出一股

铁锈的味道 她萎靡不振

但是她的眼神里依然有着

乡村少女的温驯 低头的

羞涩 微笑 躲避拉线异性工友

她用烙铁将锡线焊接 在晶片

光泽间 她会谈论云南

树木与山里 果实与花朵

同事们向她传授人生指南

她默不作声 她简单 朴素

多少次被组长训斥 我看见

她转身抹眼泪 她喜欢读书

杂志或者郭敬明的小说 她自卑

很胆怯 她告诉我 她有痛经

那几天 她被疼痛憋红了脸

她不敢请假 她说拉长不会批准

她忍受着锡焊的味道 与痛经的

折磨 她说她开始不习惯锡焊

想呕吐 现在已适应 她无声地

承受异味 加班……发工资后

她满怀喜悦寄钱回云南 或看到

电视里中国奥运夺冠的狂欢 报纸上

宣传国家的发达……她因此激动

猛烈咳嗽……一股腐烂的铁锈味

在她孱弱的胸口涌动

(选自《女工记》,郑小琼著,诗歌题目是一位女工的真实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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