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辉
庄南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两个人都搂不住。寒暑易节，老槐树陪伴着长眠于此的九婆婆，度过了半个多世纪。
这是小时候爷爷告诉我的。爷爷还说，村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每年清明节，老槐树下总会有纸钱的灰烬。是谁来祭奠九婆婆？我并不关心，只是很好奇，安葬九婆婆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坟堆？直到有一天，爷爷完整地给我讲了关于九婆婆的故事，我才晓得了原因。
爷爷说，九婆婆年轻时，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美丽女子。可就是命苦——过门还不到三个月，九爷爷挖药时一脚踩空，跌进沟里摔死了。九婆婆哭得很伤心，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都红肿了。有人劝九婆婆改嫁，可九婆婆说要为丈夫守孝三年。那年，九婆婆十八岁。
九爷爷父母早逝，家底又薄，留下九婆婆一个弱女子，没有了经济来源，庄稼活又干不了，日子异常艰辛。好心的乡亲们轮流着帮衬九婆婆，今天东家送点米，明天西家给点面，就这样，九婆婆在大家的帮衬下过了半年多。当然，九婆婆也不是坐等救济，她也帮助大家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给东家帮忙洗洗衣服，或者帮西家喂猪的女主人看看孩子——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犹如一家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发现九婆婆变了，嘴唇涂得红红的，像喝过血；脸上涂脂抹粉，走在街上，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香味。终于有人发现，天都黑严实了，九婆婆家的门还虚掩着，像是有意留着。又有人看见，早晨天麻麻亮，有个男人从九婆婆的院子溜走，背影有点像保长。
一夜之间，九婆婆淹没在乡亲们的唾沫里。
“扫把星！九爷就是被她给尅死的。”
“狐狸精！害人精！呸！”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理会九婆婆，大家碰见她，就像是遇见了瘟疫，躲得远远的，等她走过，许多人朝她的背影吐唾沫。面对满村的唾沫星子，九婆婆显得满不在乎，见了谁都是微微一笑。她的生活似乎变得宽裕，有时还主动借钱给乡亲，当然，没有人接受她的好意，依旧骂她不要脸。那年，九婆婆十九岁。
也正是九婆婆十九岁那年，鬼子进村了。
叫川岛的鬼子队长下令抓花姑娘，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大姑娘、小媳妇都在乡亲们的掩护下都躲了起来。唯独没人帮助九婆婆。川岛带着鬼子士兵，在保长的带领下，踹开九婆婆的家门，看见年轻貌美的九婆婆，川岛乐得眯起眼睛，大叫：“吆唏！吆唏！花姑娘！”。保长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不敢正视九婆婆。九婆婆杏目圆睁，狠狠地剜了一眼保长。
川岛要九婆婆陪他喝酒，九婆婆没有推辞，那双美丽的眼睛流下绝望的泪水。那天夜里，有人听到了九婆婆撕心裂肺的叫声和门口鬼子哨兵放荡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鬼子兵有事汇报，叫了半天门，却没有反应。鬼子兵最后破门而入，发现川岛死在炕上，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猛一抬头，屋梁上，一条短绳悬着九婆婆僵硬的身子，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鬼子兵把九婆婆的尸体扔在村东沟畔，放话说：谁收尸体就杀谁的头。但是九婆婆的遗体最终还是被偷走了。
爷爷告诉我，是乡亲们含着泪央求他去偷尸。十八岁的他喝了乡亲们弄来的半斤地瓜烧，壮了壮胆，就去了。尸体偷回来后安葬在庄南的老槐树下，为了不让鬼子发现，没有留坟堆。
爷爷说，乡亲们都哭了。听完九婆婆的故事，我也哭了。
讲完故事三个月后，八十多岁的爷爷去世了。
安葬了爷爷后不久，奶奶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爷爷有关，也和九婆婆有关。奶奶说，庄南的老槐树下安葬的其实不是九婆婆。
“啊？！那是谁呀？”我听得目瞪口呆。
奶奶说，那天晚上，爷爷并没有偷回九婆婆的遗体——爷爷后半辈子都为此懊悔不已——鬼子兵牵着狼狗在沟畔巡逻，爷爷的腿肚子发软，不听使唤，半斤地瓜烧变成了汗珠子，从爷爷额头渗出。碰巧，住在沟底窑洞里的一个女乞丐也被鬼子害死了，爷爷就用草席将女乞丐卷起来，扛到老槐树下埋了。
“村里人没发现吗？”我问。
“没有。这个秘密，你爷爷只告诉过我一个人。”
长大后，每次回村里，我都会去看看老槐树。凝视着郁郁葱葱的老槐树，我想，不管树下埋的是谁，那段历史，我们都绝对不能忘记。
